阿冪慢慢站起身來。


    在水底下,由於水流的衝擊,他臉上常年戴著的太陽神麵具已然被卷走。


    那俊美到令人不暇正視的容顏,展現在這一片血紅淒厲的光影之中。


    長風,吹起他的頭發和衣襟,吹得他手足之上的銀鏈微微琤琮作響。


    在靜謐的自然裏,這種響聲顯得頗為奇異和怪誕。


    阿冪一步一步,走入了花叢。


    分開那密密匝匝的花朵,腳上踩過那些流血的花瓣,仿佛那是從他身體內流出的鮮血,在他身後拖出一條長長的血痕之路。


    阿冪俊顏上有一絲迷惘,深紫色眼眸裏卻浮動著不安的氣息。


    猛地頓住腳步,彎腰俯身,手指所經之處,大片曼珠沙華在他手下萎頓、死去。


    他重新又慢慢直起身來,抬起手掌,皺眉看著沾染滿手的鮮紅。


    那是血,是血麽……


    洶湧的血,受詛咒的,暗無天日,永遠也得不到寧靜和獲救的惡血之汪洋。


    阿冪感到煩燥,氣息不定,不時隱隱有種兇殘的暴念。


    他說不清那是什麽,就是想要發泄,想要暴起,想要……殺人。


    嗜血的殘念在他眼內不定明滅。


    阿冪不無痛楚地抓住了胸口,煩燥甩發。


    這些奇怪的、殘忍的、卻像是原始的本來就蟄伏於他心底深處的殘念,並非僅於此時而生。


    打從進入塔慕雪山,去到那第一個幽暗黑沉的金仙洞,看見石壁上以陳舊朱砂所畫的石畫,他胸中就開始反複翻騰這樣一些兇惡的心潮,日益難以克製。


    那夜心血翻騰之際,月黑風高,毫不猶豫便開始殺人。


    事後他無比後悔的是,不應該在雪汀眼皮子底下殺人……


    那女孩子多麽幹淨清靈,似雪般無瑕,怎能讓她接觸到那樣的血腥和殘忍?


    後來,他也看到雪汀悄悄將石畫上的朱砂刮下一點。


    他想雪汀大概是認為,那暗紅如血的朱砂,是引發他心神俱變的罪魁禍首。


    但並非如此。


    走入塔慕雪山,每一天的深入,都能加深他一分恍惚。


    十六歲的阿冪,自然是從未來到過這個地方。


    可是,他又有種莫名的熟稔,仿佛這裏,有什麽熟悉的東西在召喚他,引誘他,深入,深入……


    不用金仙洞裏暗黑背景下的朱砂石畫,他也能隨時嗅到血腥的氣息。


    那熟悉的場景之下,埋著他久已沉睡的記憶。


    記憶?阿冪以為,那是他不需要的東西。


    有記憶之始,他總是痛苦的,狂亂的,暴躁的,除了簡單直接的殺戮,沒有其他思想。


    身在血池,汙染不堪。


    每天吞飲鮮血,是獸非人。


    阿冪比任何人都更清楚,他是一個怎樣殘忍暴戾的怪物,是怎樣一個嗜血如狂的惡魔。


    直到宵風真人將他從血池裏解放出來,直到……雪汀的血,和他的血,融合為一體。


    他睜開眼睛,才有了第一線關於人和生命的新知。


    他在雪汀身邊,前無所有的寧靜和歡悅。


    碎空山一行,他得到更多更徹底的解放。


    也曾以為,過往種種,已似雲煙,他是新生之人。


    但沒想到,來到塔慕雪山,舊事如同噩夢,不期然進駐他的意識,他的空間,驅之不去。


    每進深山一步,他都有一種更多的惶恐。


    仿佛是他就此距獸更近一點,距人更遠了一點。


    但他不能說,不敢說。


    不可以把這樣隱隱的兇兆,告知雪汀。


    不能把雪汀一起拖下痛苦不可自拔的深淵。


    他隻是每晚不眠,睜大了雙眸,凝視深沉無邊天幕,猜想他不可測的命運。


    有時會近乎恐懼地想,是不是他和雪汀,終將走到人生的分岔。


    身側一道黑影掠過,卷起一陣風,還有一陣帶著腥氣的喘息。


    阿冪轉過頭去,和三匹狼正巧麵麵相對。


    三匹非常高大的狼,白毛披地,眼珠綠油油的,舌頭猩紅,爪子不安在地下刨著。


    阿冪安靜地看著它們。


    很奇怪的,這一刻心裏未曾湧起殺意。


    也許是麵前這三頭不常見的白毛巨形狼的表示太奇怪了,它們兇惡地盯著他,卻沒有敵對之意。


    反而,似乎眼裏隱隱湧動著一種親切,是那種遇到了同類的親切。


    想上前,卻又懼怕著什麽。


    最終隻是低低唿嘯,如風般而去。


    阿冪莫名的跟著它們的方向走下去,入花叢愈來愈深。


    跟著,他又看到其他的兇獸,有虎,有獅,有豹,甚至還有身軀龐大得難以想象的白象,阿冪平生初見。


    這些獸不管是否食肉性動物,看起來都比平常山中所能見到的愈加強悍,愈加兇猛。


    然而,它們隻是圍攏過來,看看他,仿佛並無傷人之意。


    阿冪不明白為什麽,但是他對這些兇獸也同樣沒有提起人與獸之間應有的戒備與仇恨。


    倒象是他原本就不是人,而是它們的同伴似的。


    “唏溜溜”一聲嘶鳴,一匹白馬飛快而來。


    速度之快,從紅火如火衝出來,如同一道閃電。


    霎那間便來到了阿冪身前。


    四足倏止。


    一人一馬,便如此靜默的相對。


    獸是沒有靈智的,任憑此間的猛獸異乎尋常,但以阿冪適才所見,它們也都沒有屬於靈智方麵的東西。


    但這匹馬卻很奇怪。


    巨大馬眼瞧向阿冪,眼裏湧動的,居然是說不出的一種複雜情緒。


    生人勿近的戒備?


    故人陌路的困惑?


    老友重逢的喜悅?


    馬首側了側,忽向前,咬住阿冪的衣裳。


    阿冪沒有抗拒,跟著它往前走。


    深入花叢,前後左右隻是烈烈紅火的海洋。


    天氣卻隨著他的深入而愈加炎熱了。


    簡直連身上那件簡單的直裰也穿不住了。


    白馬不斷迴頭,似覺他行走太慢。


    阿冪索性飛身上馬。


    馬匹輕快奔跑起來。


    紅花拂在他頰邊,如海浪般在他身後簇擁起伏。


    猛然間前方一片空茫,曼珠沙華至此而止。


    但不對,不是空茫。


    阿冪瞧見的那個地方,是一個巨大的深淵。


    火紅的岩壁,火紅的石頭,深淵底下,燃著熊熊不滅的烈火。


    地獄之火。


    “這裏……”阿冪啞聲呢喃,眼神裏,翻湧著劇烈的情緒。


    多麽熟悉的場景,就像他從小維以生存的那個血池。


    隻是更大,更深,更……徹底。


    紫眸間倏然閃過非人非獸的一道光芒。


    火舌自地底升起,一直拂到他的臉頰。


    它在召喚他。


    向他預示著終朝的歸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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