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陽神麵具,從阿冪九歲戴上,從此便不曾離開他的麵龐。


    但實際上,隨著他長大,這麵具當然重新製作過。


    如今的麵具是雪汀精心設計、打造的,她在這個世界學畫畫,幾乎所有的動力和熱情都來自於這個麵具,要給她心目中的太陽神,打造一個最精致、最威武,但也不至於讓小姑娘再一見他就犯花癡的麵具。


    淡淡斜陽輝光之下,太陽神麵具同樣也閃著微茫的光彩,奇幻莫名,配著少年奴隸精致完美的下頷,如同一件稀世珍寶。


    阿冪十六歲,身子已長得異常高大,他隨隨便便往小少年麵前一攔,就象是真正的太陽天神下凡。手足間細細的銀鏈,隻象是天神佩戴的首飾。


    小少年素來是天不怕地不怕的性情,千軍萬馬,他都見識過。


    然而,與阿冪對麵,陡然感受到了無窮的壓力,仰頭望著太陽神高大的身子,心裏竟還隱約泛起一種自卑。


    小少年向後退了一步,頓時察覺到那一刻的失態,不理會阿冪,他大聲嚷道:“雪汀,你是南朝人,你不是什麽傾城公主,可為什麽這麽多年了,你不迴家,不迴南邊自己的家?”


    阿冪瞳孔微微收縮,猛然意識到這個小少年說話很危險似的,他立刻出手。


    一出手,驚濤駭浪。


    小少年便似一條小小的舟兒,在巨浪裏翻撲起伏,時刻有顛覆的危險。


    然而,小少年全然不顧阿冪的出手,在驚濤駭浪間繼續大叫大嚷:“雪汀,我不是你的敵人,我是來接你迴家的呀!跟我走,迴南邊去!”


    雪汀已經走上屋子的台階了,聽得此言,推向房門的手猛然頓住,詫異萬分地迴過頭來。


    這迴聽清楚了,小少年說得是,“迴南邊的家”。


    迴南邊麽?南邊才是她的家麽?南邊,有人來接她迴家了麽?


    一瞬間,心緒如潮。


    在南邊的記憶,已經很模糊了,但她還記得,自己出身鐵顏。


    她還記得,臨去之前,那場翻天覆地的驚變。


    她還記得,母親臨死之前,對她溫柔的凝望和滿滿的祝福。


    她還記得,表哥廖迨淚流滿麵的唿喚。


    她還記得,宗藹若和施景瑜是在如何萬般不得已的情況下,才把她送往了北方。


    她甚至還記得,……雪汀的手指,下意識摸向了胸口,半枚小小的鐵符,仿佛隨之微微灼熱。


    這鐵符代表什麽,沒人比她更明白。南方,有人在等她,與她定下十年之約。


    雪汀的眼睛裏一霎時有巨浪翻卷,她看向了阿冪,平靜的說:“阿冪,別動手,你把他帶到我的書房去吧,我有話想要問他呢。”


    阿冪電閃雷鳴般的攻擊戛然而止,他似乎一時有些迴不過神來,怔怔望著雪汀。


    雪汀沒有讓他有懷疑聽錯了的可能,複述一遍,然後說:“我馬上就來,你讓他等著。”


    阿冪默然地將小少年帶到了雪汀專用小書房裏。


    小少年對此,卻是十分雀躍,笑眯眯坐著等待。


    不一會兒,有侍女端了茶盞進來,一室清香頓時縈然。


    “這是什麽?”小少年非常奇怪,趴在桌上瞧著那盞茶。


    淺碧的茶湯,嫩綠的葉子舒卷在水麵上載浮載沉,有特別的清香,隨著嫋嫋茶水的蒸騰熱氣縷縷湧出,嗅之心神俱爽。


    含著金湯匙象牙箸出生的小少年,發誓這玩意兒見所未見。


    “才出的新茶,你運氣好,就讓你喝上了,嚐嚐呢?”


    雪汀清柔的聲音響起來。


    小少年驚喜迴頭,迎麵是一樹嶄新春花,雪汀換過了衣衫,上身是煙雲的羅裳,下麵是鬱金香暗金挑繡的裙子,其實色澤在傍晚室中有些灰暗,但她純澈的容顏,卻似最明亮的電光,頓時迷了少年的眼。


    “嗬,你……”他有點說不出話,震驚於她的清新自然,和日常所見滿宮廷精心妝扮的豔麗全然不同。


    頓然間,便是壓不住微微翻騰的歡喜,為了掩飾這突如其來的失措,趕緊無事找事,抓起熱氣騰騰的茶碗,就是一大口。


    雪汀象是看牛嚼牡丹一樣嫌惡地看著他。


    “誒喲!”他被狠狠燙著了,狼狽不堪地丟開碗。


    “咦?”滾燙的口腔內,卻有一縷幽深細微的香氣,繾綣地卷過舌尖,卷入他的五髒六腑,深入到每一個毛孔,令他舒適,令他忍不住深深唿吸。


    “嗬,這是什麽?”小少年又一次愚笨地趴到桌麵上,研究著那碗被他一口喝掉一半的茶。


    雪汀實在是忍不住了,前仰後合大笑起來:“不行了,這個傻瓜!”


    小少年抓著後腦勺,被她當麵嘲笑,卻不生氣,亮晶晶的大眼睛裏也同樣滿含笑意:“我算是知道啦,隻要是姑娘的東西,就是好的。我沒見過,也沒聽過!”


    這馬屁拍的,哪裏傻了?


    雪汀抿嘴微笑,看著他小心翼翼以三根手指托起茶盞,細細看上麵的花紋,細細辨認茶湯的色澤,而後微抿一口,半闔雙目細細品味。


    這個少年傻也傻得有趣,又認真又細心。


    “這是茶呢。”他瞬間掌握品茶三昧,喝得津津有味,雪汀仿佛連自身那些微的不適也已遠去,和他一樣的感到趣味,微微得意地介紹,“世人隻熬茶湯,每次喝茶還要加醬醋油鹽,實在是和胡辣湯一般。我受不了,隻摘新茶,水是長意嶺中的深山甘泉,當天取,當天衝泡,可是好喝麽?”


    小少年小口小口地嘬,猛點頭:“好喝。香。新鮮。哎——沒了。”


    亮晶晶的眼遲疑地看著雪汀,茶盞裏餘留的熱氣浸得他黑漆漆的雙眸濕漉漉的靈動又快活:“這個茶葉應該要吃完的嗎?”


    “可別。”雪汀嚇一跳,“你真是個野蠻人。北邊隻喝酒,沒人懂喝茶。我還以為南邊的人要文雅些呢。”


    小少年笑嘻嘻道:“我們隻喝茶餅,隻熬茶喝,就像你剛才說的那樣。有人愛喝,有人不愛喝,我也覺得,不如酒好喝。茶要是如你這般,我一天可以喝三升!”


    雪汀噗的又笑了,歪著腦袋問他:“喂,你叫什麽名字?從哪裏來?”


    尋常的一個問題,小少年卻突然有點結巴,象是沒準備好給她的迴答:“我從南邊來。我、我、我……那個,我叫……”簪纓紀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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