頌生見問,點頭道:“正是。半年多前,未知因何故,那位李夫人忽被貶謫失寵,攜幼子隱居深山,身邊隻有兩名隨從。我景福寺深憐她母子身世,況亦屬香火之份,這些時來,時常照顧。他們日常所用飲食柴炭等物,都是小寺送去的。”


    此事當屬隱秘,不過南宮頤人都躺在這裏了,他又是為救廖家人而受傷,即便頌生不說,廖家要想查明他的來曆亦非難事。


    李姬母子住在這裏,景福寺自然是受托了才進行照顧,老和尚謹慎的把這一點含混帶過。


    他為南宮頤整治一番,也覺得傷勢並不甚重,這才放寬了心,這南宮家的小公子,不論其處境,總是得罪不起的,萬一有個三長兩短,那可不是鬧著玩的。


    眼見南宮頤隻是不醒,頌生亦不明其理,但見這孩子滿身是傷,總是脫力之故,傷口不深,但也可能流了不少鮮血,是以才昏暈的,便提出首先為他裹傷送藥。


    廖明廊等自無異議,暫時退了出來。


    俞氏走到庭院,卻是唉聲歎氣,連連不絕,幾次欲言又止。


    廖明廊猜到她可能是為兩家的敏感關係糾結不已,因問:“大嫂,有何見教?”


    俞氏尷尬笑道:“是啊,妹妹,你看,這事可著實為難了。”


    廖明廊秀眉微蹙,問:“是指南宮小公子搭救咱們家孩子之事麽?”


    “可不是。”俞氏強笑,“那南宮……那南宮……唉,那位安北國公是什麽樣的人物,咱們可得罪不起。”


    廖明廊微感詫異,俞氏這話,她不太愛聽,但也不與其分辯,僅僅就事論事,說道:“小公子見義勇為,救命之恩當湧泉相報,好在他傷勢不重,料應無妨。我想,可稱不上得罪吧。”


    俞氏臉色越發難看,聲音漸漸壓低:“那位國公爺,他可是想加九錫的……咱們廖家忠於君事,你瞧……”


    廖明廊早猜到俞氏吞吞吐吐為難些什麽,她甚是看不慣這種態度,僅淡淡一笑道:“不妨事的,朝廷不也是沒甚言語,兩邊好好商量著麽?”


    俞氏急道:“咳,妹妹難道真不明白?這是南宮勢大,他在,朝廷……他若不在……”


    她的語音壓得極低,又或是根本隻是唇動未出聲,隻把幾個字放出來,但這放出來的幾個字,也足夠表明她的意思。如今南宮鷲掌握大軍,他想做什麽便做什麽,別說加九錫,就是之前幹出廢立那等大事,也是無人敢置一辭。


    但傳聞他久已重病,一旦去世,朝堂局勢將變得難以預測。


    “我們廖家,自己也是事兒一堆的,況且我們和他家……朝廷的看法,一直是偏頗的。依我看,在這種時刻,咱們理該置身事外,那才是最穩妥的態度。”


    廖明廊沉吟,默然不語。


    所謂“朝廷的看法,一直是偏頗的”,說白了就是朝廷認為南宮家和廖家沆瀣一氣,皇室對南宮鷲的叛逆固然無可奈何,無形中對廖家就有些遷怒,廖明廊自己,大抵就是這種遷怒之下的受害者。


    然而,她對長嫂的這種謹慎,包括大兄二兄之前一係列的抉擇,一直是有些不置可否。當今朝廷勢弱的弊端,可以說是積重難返,遠非一朝一夕可以破解。朝中大臣、士族高門多方挾製,各種勢力的平衡,才使得鐵顏於風雨飄搖中,維持表麵和平。


    這幾年,南宮鷲的權力顯然淩駕於各方勢力之上,已經做到了上朝不趨,廢立自如,倘使他不死,說不準鐵顏帝國就要在不遠的將來實現和平過渡的改朝換代了。


    南宮鷲一死,可以肯定會迎來一番緊急而複雜的勢力重組,再現均衡。


    然則,這個過程中,本已勢弱的朝廷應該是拿南宮家族沒有辦法的。


    何況,南宮家族掌握兵權的,又不止南宮鷲一人。


    他的弟弟南宮灃方當盛年,一直都是南宮鷲的得力助手,世子南宮俊早已成人,也有著不少實權,除此,還有好幾個已經成年的兒子。


    不僅於此,南宮家還有一個出色的族親南宮檀,此人文才武韜,據傳不下於南宮鷲,隻是他為人頗為低調,看似不象族兄南宮鷲那樣嗜好權力。但他的實力,也同樣不容小覷。


    南宮鷲不是傻瓜,他自知死期將至,卻一直在催朝廷加九錫,當然是為了未來南宮家族繼續進行改朝換代事業而做服務的。對此,事先必定有周密安排。


    很顯然的,南宮家未必就是南宮鷲一死就失勢了,各種勢力與關係的權衡反而由此可能更加激烈,更加的雜亂無章。


    在這種明爭暗鬥的時刻,對於一個想要東山再起的家族來說,恰恰是最好的機會。


    這種機會,並不是簡單的向某方麵示好或者遠離,而是參予其中,小心斡旋,把握局勢變化,以俟機取得最大的利益和最佳的效果。


    那麽,在他家小兒子是自家救命恩人的情況下,似也沒有必要非去澄清關係、端正立場不可。


    做得太明顯了,那就是親近朝廷,擺明車馬的衝在前麵與南宮為敵。


    這種自行去做槍靶子的行為,絕非上選。


    俞氏見小姑子沉吟良久,有不以為然之色,她急了,微噙冷笑道:“你莫把事情看得忒輕,你想想,你的婚姻——”


    她的“提醒”猶未完,猛地頓住,廖明廊一張俏臉瞬時雪白。


    嫂子的意思是警告她:你可別把皇家看得低了,皇家讓你離婚,你還不照樣就成了下堂婦?


    廖明廊毫無血色的臉忽地微微綻開一縷笑容,那樣淒豔,又有著藏不住的決絕疏離:“大嫂說什麽,我就聽。如今可怎麽辦呢?南宮小公子救了雪兒和迨兒,可不能含含糊糊就過去。”


    俞氏大喜,哪顧得上廖明廊神色有異,一把抓住她冰冷的手,急急說道:“是了,小公子這救命之恩,是非謝不可的。妹妹,我的意思,是隻當你在景福寺。我……我可不曉得這迴事情。我不曉得,你哥哥自也不知,那就不用到官麵兒上去了。”


    廖明廊懶得再爭論什麽,淡淡道:“我懂得,大嫂是打算連夜迴城,隻當沒有這事。我留在這裏答謝人家,量機行事,盡量與廖家撇清關係,不必深入。”


    俞氏連連點頭,隨即悟到不妥,低下了頭,沉重著聲音道:“妹妹,不是嫂子我膽小,更不是我放你在這尷尬處境,實在是……實在是……這事兒我摻在中間著實很不方便,為了我廖家大計,隻能這麽辦啊。”


    廖明廊似笑非笑:“小妹理會得,大嫂決定了便是。”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簪纓紀事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繁體小說網隻為原作者穆若靜風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穆若靜風並收藏簪纓紀事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