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迴便見小金起身走到包間立櫃前麵,打開櫃門,捧出一套文房四寶,放在一旁幾案之上——這是預備客人興之所至揮毫題字之用。


    小金皓腕輕舒,往硯台上勺了些清水,右手三指執定鬆煙烏墨,細細研磨,無名指曲起,小指微微上翹,左手微闔,牽住右手袖管,以免弄上汙漬,還不忘對著裴迴飛個眼神。


    指甲修剪整齊,如三月桃花。十指修長白皙,柔若無骨。手腕弧度傾斜得也恰到好處,襯著竹青色衣袖,愈發顯得瑩潤如玉。


    舉止動作連同眼神,都由前輩教過,對著銅鏡一遍遍練出來,端莊而又柔媚。


    他故意的。


    可惜這俏媚眼卻是做給了瞎子看。


    裴迴隻抬了一下頭,隨意取過支筆,也不管狼毫羊毫兔毫兼毫,順手拿來蘸墨就寫。


    小金微不可察地歎了口氣,這小郎中是老實人啊。老板吩咐下來這間客人要好好伺候,一進來看他臉紅不解風情,自己說的一些話,他倒是聽得懂,並非不解而是不欲解,而現在人家對自己沒那個意思,明顯不能往床上伺候了,他便安安分分做個陪客罷。


    研罷了墨,輕輕湊過來看裴迴寫字。


    裴迴的字沒有什麽顏柳歐趙的體,不過是方子開得多了,藥名寫得頗為熟練——這還是在春城以後多讀多寫練就了,以往是學徒的時候,都是聽老師念完自己背,對上醫書隻認得五分而已。


    “這方子有什麽好處?小金上個月也曾叫郎中診治過,沒見有這味魚腥草。”


    誇獎人也是門學問,裴迴這一筆字,貿貿然誇說寫得好,那是膚淺奉承。


    而能讓人產生興趣,莫過於在這個人的領域內與之進行探討。


    小金胡亂指了一味藥,果然裴迴就給他解釋季節變化、藥性生克等等,隨後小金便不住點頭讚歎:“原來如此,容翔懂這麽多,好厲害!”


    裴迴笑笑:“客氣了,你要是每晚能夠行行針灸,效果會更好,沒有條件的話,做做推拿也好。”


    “真的?那要怎麽做?”


    裴迴幾筆在玫紅小箋上畫了一正一反的人形:“沿著這裏……”比劃了路線,又將手法說了一遍,毫不藏私。


    “容翔,可以直接在小金身上示意的。”小金最後提醒。


    “此處沒有床榻,腰腹推拿就算了罷,搬個凳子過來,我去淨手,你等我一下。”


    裴迴洗手迴來,就見小金已經挨著他坐的椅子旁邊,擺好了八角凳,裴迴覺得相離太近,又讓他往遠處挪挪。


    “把右腿抬起來,放我膝上。”裴迴拍拍自己膝頭。


    小金道了謝,自懷中取出一塊絲帕,展開了先給裴迴墊在腿上。


    裴迴笑道:“你不用這麽小心,沒那麽精貴。”


    “萬一弄汙也是不好的。”小金解釋,側身坐下,抬腿。


    “我手勁沒那麽大,不過你若是初次推拿,可能會有點疼。”裴迴提醒一句。


    “小金不怕疼。”小金笑笑——驀地變了臉色,“啊……”


    裴迴聽他說不怕疼,便放心使力一按他小腿,穴道登時一片酸麻脹痛,小金猝不及防,還沒來得及捂住嘴巴,唿痛聲已經溢出。


    雖然壓低了聲音,還是有人聽到。


    “小金?你這是……”


    裴迴一看,是稍後過來陪王謝的少年,王謝不在,他無所事事,就一直在旁晃著。


    小金一把將少年的手攥住:“梧桐你陪陪我——嘶……”疼得又攥了一下。


    “痛則不通,通則不痛。”裴迴解釋,手往上移了移,“你看,小腿內側比較僵硬,因此會痛……咦?大腿內側就沒那麽僵硬,不痛吧?平時活動得好,也有推拿過麽?”


    小金連同梧桐心裏統統在嘀咕:“可不是,做我們這行的,大腿內側真是沒少了‘被推拿’。”


    裴迴作了示範,見梧桐看得認真,便問:“要不要我也給你把把脈?”


    “啊?梧桐可以麽?”


    在得到裴迴的點頭後,這少年也歡歡喜喜坐下讓裴迴探脈。


    而此時另外三個少女被打發過來,難得見到這麽老實的年輕人,雖說人家選陪客選的不是姑娘,那又有什麽關係,就圍著裴迴,半是玩鬧半是認真,你一言我一語的,請教身體問題。


    裴迴當慣了坐堂大夫,病人排隊的情況每天都有,也沒覺得什麽不對,不覺便將這景秀樓的雅間,變成了醫館的大堂。


    姑娘們再怎麽問東問西,嘰嘰喳喳,裴迴隻要進入了郎中的坐堂模式,便一一從容應對。


    原因無他,這小半年來,找他看診的女子日益增多,他從一見姑娘就臉紅的小先生,漸漸蛻變為婦科聖手,估計也隻是早晚的事。這卻是王謝當初沒有預料到的。


    這些少年少女,不僅軟語溫言,眼神兒也活泛,手底下更勤快,爭著給裴迴鋪紙磨墨,端茶倒水,一時間裴迴成了最為炙手可熱的香餑餑,直到——


    直到青淚看著這場麵,揩了把汗,眼角那朵紅梅都黯淡了。


    越陌不以為意,聽了林虎峰的話,笑道:“那敢情好,辛苦容翔了。難得出來玩,怎麽又作上本行?”


    “不、不辛苦,我也沒什麽能做的……”裴迴有點緊張,畢竟越陌和剛剛出去的那個紅衣少年一進來,整個房間的氣氛就全變了,即使他不明白出了什麽事,也感覺出別人的不自然——正捏著的腕脈驀地跳的急促混亂,明顯是有問題。


    越陌不在意青淚,也不在意這些少年少女,隻要他重視的這幾人高興,他就很是滿意,看這場麵一時間都冷場,便作勢向青淚揮揮手:“有老板在,頓時就拘束了,不如老板先去忙罷。”


    早有芍藥機靈,準備好了座椅,奉上潔淨杯盞,越陌挨著王謝坐下,將司寇粗略介紹給了王謝。


    司寇就在方才,暗中窺探過這位王大夫,此時隻很規矩地給王謝行禮。


    王謝一聽這位名叫司寇,眼神卻不一樣了,比旁人硬是多打量了好幾眼。


    他感慨的原因,實在不能與外人道。


    記得上輩子跟他接觸過的,繁露山莊的一個人,就叫司寇。


    而那是個看上去三十多歲的女人。


    王謝之所以印象深刻,因為當初第一次,有人帶著二十多口子半夜三更私闖民宅,綁著他去診治病患。


    光是從馬車上下來,去往病患的屋子,就蒙著眼走了一炷香不止。


    病患躺在單人床上,即使蓋著被子,也不過占了床的三分之一,真個是形銷骨立。花白稀疏的頭發貼在頭蓋骨上,眼窩深陷,麵皮烏黑,看去就是一個骷髏。


    被子下麵的軀體也幾乎是一具骷髏骨架,肉眼分不出胸口是否起伏,要不是心窩還有一絲絲熱氣,大約會疑心是誰從亂葬崗墳裏刨出來的。


    王謝看了這病患的情況,直截了當搖頭。


    然後那女人幹脆跪下來,請王謝無論如何要救這個人,自己知道這樣請郎中很冒犯,隻要王謝救人,她自己的命就是王謝的,要殺要剮悉聽尊便,如果王謝懷疑誠意,她也可以先付利息,自己身上所有部件,王謝要哪個她砍哪個。


    當時王謝被這女子的破釜沉舟著實震撼了一把。


    可惜床上的人毒已深深侵入五髒六腑,能活到現在,完全是外力吊著一口氣而已。王謝直言相告,便是拚盡全力,最多可以醒來半個時辰,半個時辰之後,也就生機斷絕了。


    “他已經有十年沒跟我說過話了。”那女人並沒有思考很長時間,問,“多久能醒過來?”


    “三天。”


    “好,那就三天。”


    王謝擠壓出那人骨子裏最後一點活力,終於令那人在第三天清晨張開了眼睛。


    女人和那人單獨在屋子裏,不知道說些什麽,隻是在一個時辰之後走出,眼角稍微有些紅色。


    之後,那女人帶著王謝來到對方墓前。


    墓穴並沒有封土。放了一具整棺,還有一具空棺。


    她說:“你是個很厲害的大夫。”


    她又說:“他在二十年前成為藥人,神智就再也沒清醒過,能在半個時辰裏麵,目光清明地看著我,聽我說話,我已經滿足了。大夫你要我的命,可以現在給你。”


    說完了,她自己跳進墓穴那具空棺裏麵,看樣子是準備自戕。


    王謝要個女人的命做什麽,他又沒有救一人殺一人的嗜好。


    而且這樣執著而剛絕的女子,用大夫的話來說,其實精神偏執是……有些不正常的。


    你跟一個不正常的人講理,不是白講麽。


    還是開導為上啊。


    王大夫說著重複過好多好多遍的話,這話他也曾用來安慰自己:


    “他死了,現在隻有你念著他。”某個人死了,確實隻有自己念著他。


    “你若死了,這世上便再沒有一個人記得他了。”是的,世上知道他,記得他來曆與原委的人,也隻有自己。


    “那時候他才真正消失在這紅塵人間。”自己不想讓他消失。


    “不如為他做點事情。”所以自己才會以他為名設立醫館,會有很多人念著他的名字。


    女子本來已經合攏的眼睛睜開。


    她仍然沒有考慮很長時間,便道:“你說得對。”


    然後幹脆利落地從墓穴中跳出來:“走吧,先讓你知道他。”


    於是他知道這女子是剛剛卸任的司寇,死去的那個,是上一任。


    那人也曾經叫做司寇,也是女人的義兄長。


    嗯,對了,她的義兄長曾經也是整個山莊最有名的話癆。


    作者有話要說:關於為什麽現在王謝認出來的人比之前多?因為之前他圈子很小,接觸的都是無名之輩,現在地位高了接觸的牛人就多了。而上輩子能找他看病並建立長期合作關係的必須是牛人,才有人力財力阿魯……


    ps:


    為什麽沒有寧芝夏廣開後宮左擁右抱的小劇場……


    ——機器貓有後宮cp麽?有麽?麽?


    【上麵那句話畫風不對】


    嚴肅臉解釋:後宮都是浮雲,寧大俠誌向是統領十萬精兵,戰場披靡!


    十萬喔,做後宮會累死的喔,一天一個都忙不過來喔。


    【這句畫風也不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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