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謝和礞石總共說了三句話:


    “你是在給莫公子抹黑拖後腿知道嗎?”


    “戲弄弱小是你師父教你的醫道?”


    “不敢在醫術上和我拚嗎?”


    三句話,端端正正擊中礞石最怕的地方——他拖累了主人,他愧對敬愛的師父,還有他自己的本領:真、是、遜。


    “總有一天我要打敗你!”礞石吼。


    王謝輕飄飄迴答:“喔,你要敢作敢當的話,就先給小康洗一個月衣裳,讓大家看看你的決心。”


    甩甩袖子,撒下解藥,翩然出屋。


    留礞石一個人攥緊了拳頭。


    見王謝一臉輕鬆地從屋裏出來,莫公子便知道事情了結了:“多謝重芳最後給礞石留了情麵。”


    單獨拎進小屋說話,沒打沒罵,確實是給足了麵子。


    王謝擺手笑道:“哪裏,他是天涯的人,我能罰他已是逾越,就讓他給小康浣衣一月罷。”


    “也好。”


    塵埃落定,各自散去。


    礞石老老實實給莫公子磕頭,承認自己一時頭腦發熱,莫公子見他確實誠懇,淡淡道:“你盡管聽王先生的話,莫小瞧他本領。”


    “是,公子。”


    “歇息罷。”


    “是,礞石告退。”


    待礞石離開,莫公子看向菲菲,菲菲自覺上前道:“公子,水已備好。”


    莫公子微微點頭,緩緩轉入房間之後的孔雀屏風。


    屏風後麵滿滿一桶熱水,菲菲道聲“儹越”,便動手幫著莫公子一件件褪去衣衫,扶著人坐在一旁的椅子上,用濕布巾為莫公子擦身,小心翼翼避開繃帶。


    莫公子半閉著眼睛,不說話——他都這麽明顯暗示過王謝了,為什麽還是被誤會成要對小康下手?


    迴想在於飛莊外那第一眼,他差點控製不住自己的語氣。見到那人賣力的捕捉灰衣,為一隻鸚鵡放下身段,他不敢看那人的眼睛,更不忍心說出什麽試探。


    借屍還魂這件事,不找個由頭,他怎麽開得了口?王謝不做迴應的話,又怎麽能讓對方慢慢接受?


    唉,慢慢來,這隻是第一天,他還有時間示好,還會創造機會與王謝多多接觸!


    王謝迴到自己房間,礞石這一折騰,是自己行事,還是莫公子試探手筆,要看看自己對小康的重視程度?前者沒關係,區區一個毛頭小子,不可能在他這兒翻出什麽浪花,不足掛齒。


    但若是後者……幸好在宴席間,對方看小康的眼神,沒有殺意,如果不是掩飾得太深一直無法察覺,想來小康還是安全的。


    自己暗示知曉對方身份,對方之鎮定是自己未曾料想過的,心思可謂深沉,看他對屬下對旁人說話如此雲淡風輕,對著自己,那神色就從希冀到失落,變幻如此明顯,若不是自己早有計較,怕就是被對方演技設計哄騙入彀。


    他顯示了自己醫術以外的能力,就不信莫公子不動心招攬,但凡招攬,必有甜頭。


    唯一難以把握的,就是——籠中這隻瞎鸚鵡。


    對著一隻禽類,他到底怎麽判斷這是不是燕華啊!


    在大門口咋一聽鸚鵡叫“阿小”的時候,王謝真真是嚇了一大跳。


    王謝最厭惡別人拿燕華說項,尤其竟然暗地調查了他的小名——豈不知,這便是破綻所在?燕華平素對他的稱唿,除了後來你我相稱外,便是“少爺”,玩笑起來會叫“少爺師父”,“阿小”是最最少說的。他到是想讓燕華多叫叫他“阿小”,燕華自己說過一時叫不出口的。


    王謝隨意逗弄著鸚鵡,心裏不住盤算,看來小世子對他調查得挺細。


    小世子名帖後麵附著那張藥方最後四味藥:“燕窩華灰木,當歸薏苡仁”,每味藥材名裏麵挑一個字,合起來是“燕華已歸”,打從一開始看到藥方,王謝先是大喜若狂,興奮勁頭一過便心存懷疑,原因無他,實在故弄玄虛,想引起他注意。


    先用藥名擾亂他思緒,再突然出現這麽一隻鸚鵡,想拿燕華吸引他,是要他做什麽?借著親近的機會招攬他賣命不成?


    他是不願意相信一隻隻會叫“阿小”,其他話會說但有限的鸚鵡就是燕華,最有可能便是小世子馴養結果。或者小世子的目的是藉由燕華向他示好?


    況且,他的燕華不是還應該在雷少夫人肚子裏麽。


    ——但若真的是燕華,他猜錯了怎麽辦?


    王謝冷笑,橫豎小世子也是快入土的人了,再大的謀劃,人死了也就夭折了,他不計較……


    ——不對!王謝嘩然而起,上輩子繁露山莊的主人可沒說過小世子是哪一年出的事,而風依涵曾經提過“少主大難不死必有後福”。初見麵的時候,礞石也說小世子曾經重傷昏迷十幾天,會不會……會不會也是重生迴來的?既是重生迴來,他又會是誰?


    王謝慌裏慌張撞翻了凳子往門外跑,就要找莫公子問個究竟,衝到半路,夜風一吹,忽然又站住。


    他怕。


    不怕小世子設計騙他,隻怕他這樣篤定,換迴的最終是一盆冷水。


    一向胸有成竹勇往直前的王大夫,遇上關於燕華的事,腦子頓時不敢運籌帷幄決勝千裏了,明明隻要問出“你是誰”,可這三個字重若千鈞,硬是說不出來。


    王謝轉身往迴走,一瘸一拐,進屋找到自己的情急之下甩脫了的鞋子套腳上。


    如果不是燕華,那好辦,敢用燕華名義作弄他,他有的是手段報複。


    如果真的是燕華,燕華怎麽會變成小世子?一開始又為什麽不認我?


    就算我公開說他是我良人,就算我以為雷衍水的孩子就是他轉世,就算……我比以前醜了些,他也不會不認我啊。


    難道是……不能說?


    因為怕我不認他?燕華從來都是把話悶在心裏,自己一個人擔著,這萬一……


    目光落在鸚鵡身上,王謝有主意了。


    於是王大夫房中的油燈,亮了整整一夜。


    次日,王謝一早便派人去問莫公子是否已經起身,他昨晚因為燭光畢竟不如日光明亮,不方便查看傷口顏色,就沒有給莫公子檢查外傷,現在正是時機。況且一打照麵他便覺得莫公子傷勢並不十分嚴重,也就不急。


    至於小學徒們念書的事?有裴迴裴先生。


    莫公子那邊很快迴話:“重芳乃信人,何時過來均可。”


    照照鏡子,苦熬了一夜,明顯臉上有黑眼圈,眼中有血絲。王謝帶著這副憔悴的尊容,背著自己的藥箱,興衝衝探望莫公子去也。


    莫公子仍然靠窗披衣而坐,一見王謝,期望之情還沒有浮上眼底,立刻被擔憂所取代,語氣卻仍然淡淡的道:“重芳昨日沒有休息好?”


    “跟鳥兒說了一晚上話,”王謝眉飛色舞,“昨天震驚之下口不擇言,到是我以小人之心對君子之腹了,在此向天涯鄭重致歉。”


    莫公子一怔,隱隱覺得有些不對:“無妨,隻是先生的氣色……”


    “沒事沒事,”王謝擺擺手,“我們便開始罷。”


    “好。”


    菲菲一早預備下水盆布巾繃帶等物,礞石緊緊粘在莫公子旁邊,盯著王謝。


    王謝先解開了莫公子左手的繃帶,露出愈合大半的手掌和手指,手背一如常人,但是整隻手的內側,皮膚幾乎完全消失不見,遍布著斑駁醜陋的暗紅色,表麵不住滲出晶瑩液體,宛如腐魚,處處歪歪扭扭,五指指根均有刀割痕跡,食指指根處有一枚半個銅線大小的創口尚未收攏,露著深紅色,隱隱可見白骨。


    “這手……”比想象的嚴重,難為麵前這人能忍痛。


    “不慎托了一棵起火的樹。”莫公子好脾氣地解釋。


    “這痕跡是手指有些粘連,用利器切分開的?”


    “是的。”


    王謝打量他一眼,道:“抓握。”


    莫公子依言握了一下手。


    “多幾下。”


    左手握了三五次,王謝又叫手腕翻轉,五指依次輪動等等,看過後心中已有打算。


    “看看肩頭的傷。”


    莫公子從善如流。


    他身材十分勻稱,皮膚緊致,肌肉隱隱,線條輪廓極為流暢,王謝一圈圈往下解繃帶,感覺得到,手底下的身體微微繃緊,這是緊張所致。任誰在陌生人麵前袒胸露背還被觸碰,都會緊張的,尤其是對於上位者來說更是如此。


    王謝上輩子給王爺將軍幫主魔教把脈,那氣氛真是殺意彌漫,緊張得要命,他手指隻要動一動,就有人準備拔刀拔劍。


    而在莫公子身旁,除了緊張,竟沒有感到半分殺氣。


    而且漸漸的,僵硬肌肉竟會一點點肉眼可見地放鬆,在他完全解開繃帶的時候,對方竟然完全放鬆下來,真真不同尋常。


    上身創口比手上還要命,尤其是暗紅可怖的傷疤還長在臉上,看左邊果然當得起“美豔”二字,看右邊便一如羅刹惡鬼。


    肩頭燒傷伴骨折,創口沒有感染,真是運氣,雖然結了焦痂,已被切開,不會逐漸緊縮影響創口正常供血生長。右胸卻不甚理想,滿滿的紅色新肉和透明黏液之間,更是有塊巴掌大的傷口,就像一張猙獰的大嘴,滴著濃黃涎液,嘲笑大夫白費心思,拒不合攏,絕不痊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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