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芳大哥,大家請你一塊兒吃中秋團圓飯——這鸚鵡?重芳大哥你這是去抓鳥了?”


    不怪裴迴這樣問,王謝白衣上一道黑一道灰,發髻也散亂,臉頰也落土,抱著個籠子樂得跟個傻子似的,若不是平時了解王謝為人,裴迴會以為他失心瘋發作也說不定。


    王謝樂嗬嗬的,拿籠子給裴迴炫耀:“好看吧?”


    “嗯,挺精神的……”對著一隻全身灰撲撲還兩眼起翳的鸚鵡,老實的裴迴實在說不出什麽恭維話,想起自己找人來的目的,趕緊道,“重芳大哥,今天中秋,不迴家的都在廳裏聚齊了,大家想一起過個節,重芳大哥是主人,因此邀重芳大哥入席。”


    裴迴說這話的時候,心裏極為忐忑,他拿不準王謝的態度。燕華逝去不多久,王謝沒表現得多麽悲痛欲絕,但那滿頭肉眼可見漸漸變灰的發,以及後來拿匕首紮爛仇人頭顱的舉動,很是說明燕華在他心中的份量。想想幾個月前,端陽節那般熱鬧,如今這八月十五月兒圓,每逢佳節倍思親,偏僻物是人非事事休,兩下一對比,可不就是拿小刀硬生生戳心窩子麽?


    操辦中秋一應事宜的是裴迴,一方麵是王謝有意培養,一方麵是自己努力,無論是醫術,還是打理莊子上下的本事,他都學著用著,成長得很快。早半個月就有小徒弟過來提前請中秋假,留在莊子不走的也都吐露思親之意,裴迴跟王謝說大家想一起過個節,王謝說大家平日裏辛苦了,應個景歇歇倒也不錯,隻是自己還在居喪,不好操持。隨即拍著裴迴肩膀:“容翔啊,就交給你了”,自己甩手掌櫃去也。


    本朝律令,但凡妻為夫居喪三年,夫為妻服喪期年,兄弟之間也是期年,但既沒有夫夫成婚的律法,當然更沒有夫夫居喪的規矩可考。王謝每日除了白衣麻鞋,並不茹素,也不禁酒,竟然沒有人知道他在居喪,他要服喪多久,更是無人得知。


    裴迴既擔心王謝看著大家團圓,觸景生情,強顏歡笑,又擔心如果留王謝一人,會不會對月慨歎,暗自傷神。想來想去,既然重芳大哥吃喝還是照常的,那他就按一切如常對待,八月十五就是要過中秋,就是要大家團聚,吃月餅,飲桂花酒,賞月猜謎賞花燈——小學徒們愛熱鬧,紮了許多花燈,就等著晚上掛起來了。


    炫耀過了鸚鵡,王謝心裏頭正高興,想了想便趁勢一揮手:“好,我換件衣裳,一會兒就過去!”依然抱著籠子,進了自己房間。


    一進房間,剛剛興奮的表情就淡了下來。


    “來人,探探莫公子底細——切莫打草驚蛇,如果不能靠近,就算了。”


    未謀麵時,王謝也沒想到,莫越莫公子竟是小世子微服化名。


    至於一見麵就能認出莫公子即是小世子,對他而言十分容易:雖說莫公子半張臉被繃帶包住,那嘴唇形狀和下巴輪廓,與小康簡直太像了,作為一名在骨科深有造詣的大夫,如若分辨不出這是父子倆,王謝可以去買塊豆腐撞一撞了。


    姓“莫”名“越”?應該是顛倒過來才對,“越”是國姓,小世子這麽低調過來,還給他帶了一隻鳥兒……


    暮色沉沉天漸晚,遙遙天際便露出一輪圓月。


    “今日中秋啊。”莫公子自從受傷以後,嫌屋裏悶氣,就是喜愛在窗邊擺一張榻,榻上放一張矮桌,他半坐半臥,既可觀景,也好處理公事。


    正好於飛莊獨門獨院最好的客房裏也有一張榻,正挨著窗欞,推窗可觀花草,更可望月。


    菲菲心道,少主可不就是緊趕慢趕要在中秋到的麽,如今好容易到地方了,人也在榻上歇著了,對著月亮又在感歎什麽呢?


    忽然院門有響動,兩短一長,再兩短一長,聽這聲音莫公子便知是自己人,向菲菲點頭示意,菲菲過去給開了門,門口站的是阿魏。


    阿魏一眼就看見窗戶裏麵莫公子露出的頭,一路小跑進了屋,砰地單膝跪地:“屬下參見少主!”


    莫公子淡淡道:“起。”


    “是!”幹脆利落。


    莫公子對一旁菲菲看一眼,菲菲立刻明白,拉著礞石說正好公子身邊有人,自己和礞石就先告退,四處認認路徑,跟廚房要點菜蔬準備少主晚餐,礞石陪著她看看有什麽忌口,一邊說一邊把人帶出了小院,順手關上了院門。


    “這些天,辛苦你和風子了。”


    “稟少主,屬下這有吃有喝,跟休假似的,一點都不辛苦。”阿魏道。


    莫公子微微一笑:“風子呢?”


    “他被叫去寫燈謎,此時在飯廳上和大家吃團圓飯。屬下是小廝,活動自由些,方才在偏門看見菲菲身影,才知少主已經到了,就先過來等少主指示,還沒通知風子。”


    “團圓飯……”莫公子沉吟片刻,“你和風子晚間再來,現在喚菲菲去打聽,團圓飯有沒有王先生,本公子好到場打個招唿。遠路而來,這第一頓膳食,無論如何也得露個麵,否則豈不是怠慢主人。”


    “是!”阿魏頓了頓,又道,“少主,您的傷……”還有,少主列席的話,必定會看見小世孫。


    “不礙事。”莫公子微笑。


    看著阿魏行禮退下,屋中空無一人,他的笑容漸漸消失,雙眉微皺。


    王謝所謂換件衣裳,不過重新穿了一件幹淨的白粗布衣,拎著鸚鵡籠,笑吟吟進到廳裏,向未歸家的小徒弟們,還有專注典籍忘記今夕何夕的大小先生們道聲辛苦,入了座。裴迴抱著小康坐在他下首。


    小康被王謝養得很好,身體基本痊愈,精神更是不錯,在滿耳嘈雜的地方呆久了也不多緊張,身邊是熟悉的爹爹和舅舅,小手兒甚是自覺摸上桌麵。如今他帶慣了義眼,看上去除了有些呆滯之外,與常人無異。


    王謝聽說莫公子要一起吃團圓飯,自然笑著點頭說好,位置就安排在自己這一桌。莫公子中途入席,先道了謝,在菲菲的攙扶下入座,他身上有傷,一是不方便動作,二是諸多忌口,示意菲菲給他夾了兩箸青菜,漫不經心往嘴裏送,渾不在意味道,繃帶下一雙眼睛,卻不時往王謝裴迴小康身上溜。


    裴迴被他看得都有些不自在,然王謝方才介紹,這位莫公子遠路而來傷勢未愈,於是也不好說什麽,便在照顧小康吃飯的空檔,望向王謝,有疑問之意。


    王謝意氣飛揚,介紹:“容翔,便是這位莫公子,將鸚鵡割愛於我。莫公子,這是裴迴裴容翔,我良人之弟。”說著,親切地給裴迴夾了一箸豆芽炒肉。


    莫公子筷子沒拿住,掉了一根。


    偏偏王謝身後那隻鸚鵡學舌道:“良人!”


    莫公子另一根筷子也掉了。


    菲菲嚇一跳:“公子,可是手又傷了,不聽使喚?”


    “無妨。”莫公子抱歉地對王謝和裴迴笑笑,“見笑了。王先生果然如傳聞所言,情深意重,令人欽佩。”


    看在他沒有加以嘲笑,而且口氣也相當真誠的份上,王謝也迴敬道:“莫公子過譽,喚我重芳便可。”招手喚人拿一雙新筷子來。


    “莫越,字天涯。”莫公子微微笑道,“重芳……還有容翔,稱我天涯罷。”


    菲菲心裏一驚,少主什麽時候這麽坦誠,雖然名姓是假的,字可是真的,就這麽告訴一個初見麵的大夫?況且少主對著王大夫稱“我”,這可不似對待陌生人。


    到是礞石,他在另一張圓桌上坐著,耳朵可一直支棱著聽這邊動靜呢。礞石不敢跟莫公子坐一桌,不僅自己不敢,對著首座的王謝也一肚子不服氣,心想這是我們尊貴的世子大人,你一個大夫就敢坐在主位,真是不敬,大大的不敬!礞石“惡狠狠”嚼著一塊東坡肉,恨不得這塊肉就是那不知好歹的大夫,敢對世子不敬,還敢質疑他師父的醫術,哼,走著瞧!


    坐在他旁邊的人同樣支棱著耳朵,時刻注意這邊一舉一動——風依涵萬萬沒想到小世子會此時此地出現,揣摩上意,少主似乎並不打算提前告訴他們,那麽這是來治傷的?還是來監督的?還是另有要事?


    莫公子不管下麵人怎麽想,他現在終於來到於飛莊,終於見到王大夫,終於把鸚鵡送出去,終於得了王大夫一句會盡心醫治,也終於和王謝裴迴小康同桌說話一起和和氣氣吃團圓飯了,多日來心防猶如滿滿一張繃緊的弦,此時終於稍微鬆脫些了。


    情緒一旦鬆脫,人就有些累,又坐了一陣,說了幾句話,堅持到宴席終了端上瓜果點心,他分吃了一塊五仁月餅,告辭迴去。


    他動作緩慢,王謝看在眼裏,便道:“天涯先稍作休息,我隨後便給天涯診治。”


    “那就有勞重芳了。”莫公子客氣道,他也曉得自己並非急症,隻是外傷未愈鬧的,換藥也就是了。這疲累並非身體上的,而是心緒,大約休息一晚就會好。


    礞石立刻跳起來要攙扶,莫公子叫他繼續吃,自己有菲菲足矣,看似隨意地將手搭在菲菲臂上,端正身體緩緩走出去。


    隻有菲菲知道,自己手臂落下的重量,她毫不懷疑隻要自己內力一撤,主人必定摔倒。明明傍晚時分還沒有累到這種程度……她迴頭給礞石使眼色,意思很明顯:來照顧少主。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芳草覓天涯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繁體小說網隻為原作者月光船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月光船並收藏芳草覓天涯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