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謝一邊想,一邊迴房。還沒走近床前,燕華已經往他的方向抬起頭來:“少爺?”


    “外麵來了個幫手。”王謝將女子三三的事情交待了一遍,伸出手指戳戳抓著燕華袖子的小王康臉蛋兒,“你的來頭可不小哇,我們得好好和你親近親近。”說罷,湊過去吻了一下燕華麵頰,“也辛苦你了。”


    燕華笑道:“少爺這話說的可見外。”


    “那你把小康給容翔,咱倆再來切磋一下不見外的事兒?”王謝逗他。


    燕華臉紅,迅速側過臉去,迴親了他一下。


    王大少這才心滿意足,今日一切如常。


    呃,似乎,還有一點不如常。


    早餐時,王謝給燕華布菜,燕華記得廚房明明沒有生肉,這一碗燉肉是哪裏來的?嚐嚐味道有異,到不是調味的異樣,而是肉本身似乎不太對勁,很是粗糲,有股腥味兒,不似豬羊,也不像雞鴨。


    王謝也吃出不對來,燉肉酥爛不好認,不過想到前日的“饋贈”,心下了然,對燕華道:“三三廚藝不錯,這是昨日的虎肉,補中益氣、溫腎助陽,大補,很不錯的東西。”又給裴迴夾了一筷子:“嚐嚐鮮。”


    裴迴昨天晚上迴來得知多了頭老虎,畢竟還是有點小孩兒心性,摸摸虎皮掂掂虎骨,很是自得其樂,想不到連虎肉都可以敞開來吃,美滋滋吃了好多,精神飽滿地去醫館了。


    飯後依然老規矩,王謝隨身帶著小王康去看診,燕華趁著收拾碗筷的功夫跟王謝報備:“少爺,一會兒我出去一趟,給小康買點小玩意兒。”馬上就到端陽了,他想著過節應景,裹粽子,插蒲劍,掛艾虎,佩香包,飲雄黃,沐蘭湯。至於看龍舟競渡,他眼神不好腿腳也不怎麽麻利,就不去湊熱鬧了。


    這麽些年來,歡歡喜喜準備過節,對他來說還是第一次。在煙花館裏,每逢年節還能稍微沾些喜氣,而近三年來,什麽熱鬧歡樂統統與他無緣。莫說春節中秋該著合家歡聚的日子,一個人形單影隻的難過,便是在最為重視的清明,他也隻敢偷摸從牙縫裏省下些銅板,或者拆改王謝丟棄不要的物件,弄些小物,半夜三更時分,偷偷祭拜一番。


    近日心境歡欣,完全不同以往憂愁苦悶,端陽正是鎮祟辟邪、保佑安寧的日子,他得布置布置。少爺這麽忙,自己自然不能麻煩少爺操心這些小事。


    家中定然有朱砂雄黃,還有酒。五色絲線自己眼力不濟,怕搭配不好看,可以央裴迴幫忙。香包還是買現成罷,他縫縫補補還行,繡東西真真勉強,送少爺的脈枕上那個小小標記,便費他好幾天功夫。蒲劍和艾虎這兩樣應季的,此時雜貨鋪也該賣了。家裏還有赤豆、糯米,他去買些棗子也就是了。


    聽少爺講,現下家裏吃喝不愁,大方一些沒關係。他也摸過白銀銀票,身上荷包總是滿的,那就好好過個節!


    “去哪裏?我陪你?”一聽燕華要出門,王謝立時重視,開始盤算今日上午是不是早點結束坐診。


    “就在左近轉轉,走慣了的,不多時便迴來,少爺不必陪。”


    “那你小心些,但凡出門,小心些總是好的,雖說看得見了,盲杖還是要拿,走路慢著些,狹窄陰暗的地方不要去,萬一有個磕碰就糟了,東西別買太多,買多了就叫夥計幫你拿,餓了就在外麵吃些點心,走累了就雇輛車。還有,碎銀銅板夠不夠?我再給你拿個荷包裝上銀票放衣裏……”


    王謝“老媽子”嘮叨再次發作,他不是不知道燕華的能力,可就是忍不住。燕華含笑聽著,一邊點頭答應,心想除了哄小王康,起碼還得買點點心果子哄這位少爺師父。


    王謝這邊人手少,在奴婢三三到來之前,一日三餐裏麵至少有一頓飯是燕華下廚做的。燕華想想今日恰好是農人送菜來的日子,算算時間差不多該過來了,便去前麵準備應門——自打王謝正式有了銀子可以隨便花銷開始,就跟一個走街串巷的菜農訂了協議,隔日送一次時鮮青菜,省心省力——不多時果然外頭響起敲門聲。


    因著是給大夫家送菜,王謝給的銅板也足,菜農非常守時,菜蔬也都新鮮。他挑著擔子,跟著燕華,熟門熟路進到廚下,將青菜一一放下,無非是些應季的韭菜,蘆筍,絲瓜,莧菜之類,另有王謝托他另外采買的一捆粽葉,幾盆菖蒲。


    燕華聽見有粽葉菖蒲,不由一笑,看來少爺跟他一樣,也惦記著端陽呢。明明每日人忙得不可開交,卻不知道什麽時候,連這點小事,少爺已然想到了。


    跟菜農寒暄幾句,送人出去,燕華順便上街,兩條街以外有家雜貨鋪,裏麵大概賣些撥浪鼓陶響球之類孩童的玩具,左近還有果子鋪,買幾隻白桃黃杏紅李子,嚐個新鮮。


    燕華正自盤算,並未注意,迎麵有蓬車經過。


    車裏的人三十多歲年紀,生的白白胖胖,過分豐滿,從窗子望見他,忽然喝停了車夫,隨即一個疑惑聲音:“……華燕……華燕相公?”


    突兀聽見這個稱唿,燕華硬生生打個寒戰。


    停了腳步,麵向聲音來處,抬頭。


    對方急急下了車子,大步走過來,欣喜地喚:“華燕!果然是你!怎麽會…”對方的口氣又是驚訝又是心疼,上前兩步,一把抓住燕華持杖的手,緊接著就趕緊鬆手,抽了口氣。


    燕華攥了攥盲杖,對上人影,眼前一大團鮮亮的翠色,看不清五官:“請問閣下……”


    “天哪華燕,為什麽弄成這樣!!!是誰那麽狠毒!!!我找了你很久!!!你忘記了,我因為欣賞你的琴曲,特地推掉了一天的行程,特地聽你彈琴整整一天,用黃金給你捧場!!!”來人興奮地道,“我是彭偉,夏城彭偉啊!為了你我在洛城愣是推了生意,多待了一天!”


    “彭公子……”


    “是我是我!後來我再到洛城找你,館裏說你不在了,我感歎了很久,還給你寫了一首詞,他們都說寫得情深意重好極了。最得意兩句的是‘晚來風碎梨花雪,眷念憑卿憶平常’,哎呀哎呀,想不到竟然在春城遇見你!”彭偉關切問,“現在在哪裏營生?我去你那裏坐坐?放心,我依然帶足了黃金,可以聽你連彈三天三夜!”


    燕華全身都是冷的,如墜冰窟。


    那個名字他一輩子都忘不掉,而用黃金捧場……


    “……華燕啊,你受委屈了,館裏本來規矩,彈琴是沒有那麽久的,彭少爺以黃金為價,明擺著是抬舉你,他若和你看對眼了,你不是也能早享幾天清福?再說了平時你這性子就不討喜,要不是一手琴藝,早就趕到後院去了,館裏養著你,現在有這個機會,你還不該出力嗎……”館裏的媽媽如是說。


    他不得不彈。


    而就是因為整整一日的琴,晚上被老客繼續點名,他手抖不能繼續,是以……


    雙手忽然鑽心的疼,徹骨的寒,哆嗦得連盲杖都握不住。


    樹欲靜而風不止。


    燕華不是沒想過,自己會被人認出,但是後來覺得春城離著洛城極遠,自己前後變化又太大,便是有相熟之人,不會認得一個瞎眼殘廢小廝,因此幾分擔心也淡了。可是他平素不照銅鏡,也忘記了,這些日子自己被王謝好吃好喝將養著,順心順意看顧著,相隨心生,已然換了模樣,雖不似當初少年時節風華正茂,好歹也尋迴了五六分神韻。


    彭偉的“華燕公子”一出口,燕華猛地反應過來。之後彭偉一連串的話,他知道來人是誰了,也知道來人把他繼續當相公了,自己那一段不堪迴首的過往,無論如何也抹不去。如若春城人曉得自己以前是……


    燕華心中不由驚慌起來,慶幸今天獨自上街,少爺不在身邊沒看到這麽尷尬一幕,然而終究自己做過的事否認不了,勉強維持平穩神色,溫言道:“彭公子,燕華早已贖出煙花館了,‘華燕’這個名字也早就不用了。”


    “哦?那可惜了啊。”彭偉嘟囔,忽然眼睛一亮,“華燕,我記得當時媽媽說你是官奴,終身脫不了籍,不如你帶我去找你家主人,我跟他商量商量,將你賣給我,我好好養你!”


    他步步緊逼,燕華苦笑:“彭公子,我眼睛不好使,雙手又這個樣子,如何還能彈琴?”


    “沒關係啊,聽說春城有一個王大夫,很有名的神醫啊!我就要去找他,到時候多出點銀子,讓他給你看看不就行了?”彭偉毫不在乎。


    燕華終於握不住盲杖,急忙俯身去撿。王謝沒見過他賣肉,光曉得他做皮肉生意而已,就厭惡了他三年。眼前這個人,可是自己原先的主顧,若是兩人見了……


    “咦?華燕,你怎麽了?病了?你家主人真是的,不會心疼人……”彭偉一邊念叨,一邊彎腰幫他撿拾盲杖,“還是你知道自己可以見王神醫,心裏高興的……”


    “——我說這位仁兄,這是我家燕華,不是什麽華燕。至於他的病情,由我說了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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