沃土


    這天晚上,老婆胡慧雲將一大盤煮得表麵爆出了星星麵花的羊肉餡兒餃子熱氣騰騰地端到魯慶生父子倆麵前時說自己尿急要去一趟廁所,囑咐父子倆趁熱先吃。去往廁所的路來迴差不多要走三百米左右,兩年前,村裏各家各戶那些不足半人高且在下蹲的霎那能讓人看到白花花屁腚的露天茅坑被新農村建設的強勁東風一股腦兒給卷走了,代之而來的是三座內外都鑲了瓷磚又分了男女的公共衛生間。遠是遠了點,但這是文明的進程,擋也擋不住的。


    魯慶生感覺到機會來了,這樣的機會近半年來連續出現了三次,今天是第四次了,一動葷腥胡慧雲就在端飯後尿急。魯慶生十分感謝她能在這樣的時候尿急,就在胡慧雲出門的那一刻,魯慶生給剛滿十歲的兒子使了使眼色,兒子心領神會,放下剛拿起的筷子,急速下地穿鞋。這當兒魯慶生已從那一大盤象征著集體的部分裏扒出一碗來並用食品袋子覆蓋妥當,又朝兒子看了一眼,一隻手端了碗,另一隻手隨胳膊轉到背後由外向內朝自己屁股的方向搧了搧,兒子便跟著他躡手躡腳走到門口。輕輕地推開門,魯慶生先把頭探出去,左右看了看,而後又朝院門到廁所的方向了望了片刻,指揮兒子的手又重新搧了一迴,父子倆便貓著腰次第而出。出門右轉跑兩步半再右轉再跑個兩步半便是正房向西延伸出一截的北牆根,這是兒子此次配合行動的終點,父親要翻牆過去,牆是一米八的高度,頂端用水泥抹成了“小頭爸爸”的尖頂造型,擱不住圓形物體,所以須得他略作一次默契配合。


    四十一歲的魯慶生兒時練就了一身扒牆上樹的童子功,一米八的高牆很輕鬆地就騎了上去,然後耍雜技一般把上半身與自己牆內的一條腿形成零度角彎了下來,雙手接過兒子舉過頭頂的碗再跨腿過去,“咚”的一聲跳下,不一會兒又十分神奇地跨腿過來,燕子似地輕輕落了地,行動之神速令兒子興歎,兒子滑稽地為他豎起了大拇指,魯慶生彎腰拍了兒子的屁股,低聲喝斥“快迴去吃飯”。等胡慧雲小解迴來,父子倆吃得頭上冒出了汗水,好像剛才的事情根本就沒曾發生。


    那碗餃子是偷偷端給後院母親的,這樣的“地下”行動父子倆堅持了三年,也就是說,兒子從七歲開始就就與他組成了黃金搭檔。三年來的每一次行動兒子並不單單是跟在他屁股後麵最後簡單的把碗舉過頭頂,許多時候要想把有豐富營養價值的肉蛋白食品在胡慧雲白色恐怖的形勢下安全送到母親麵前是要動腦子的,因為胡慧雲畢竟不可能每次端上飯來都要尿急,兒子在許多複雜情況下總能給焦躁的父親出個令母親暈頭轉向的點子,而每次照章行事都獲得了成功,於是父子倆從此建立了攻守同盟,一起對付不盡孝道的胡慧雲。再好的點子也不能反複的用,用多了就容易暴露,所以點子要推陳出新,要符合實際,要讓胡慧雲難辨真假,要讓她在糊裏糊塗中結結實實地上當。舉兩個例子:一次吃燉羊肉,兒子放學迴來在院子裏就聞到了香味,點子是在進門那一刻生出來的。他把書包放到炕沿邊,一邊喊媽一邊把母親從廚房裏拽出來,拽到炕沿邊就伸出一雙小手將母親的眼睛給蒙上了“媽,你猜我上午的語數英小測驗考了多少分?”邊說邊給發愣的父親努嘴,“你讓我看看不就知道了?快放開,媽還舀飯呢”,“我就讓您猜嘛,飯讓我爸舀去,您先猜語文”,魯慶生這才迴過神來,馬上跳著腳跑到了廚房。


    九十?


    不對,往上數。


    九十九?


    不對,往下數。


    九十八?


    不遠了,再往下數。


    九十六?


    媽您真聰明!再猜數學。


    六十?


    您太小看我了,往上數。


    六十五?


    不對,您往大了數。


    七十五?


    不對,再往大數。


    八十?


    媽您咋這麽膽小呢,再往大了數。


    你肯定照抄了別人。


    您冤枉我了,我這次數學考了八十九分。


    有進步,媽再猜英語?


    ……


    兒子有效地分散了母親的注意力,父親將第四碗羊肉揣進懷裏裝說肚子疼買氟呱酸去,這樣便成功跑出了門外。再說吃豬排骨燴酸菜那一迴,那是個禮拜天,在縣城上初中的姑娘魯蘭也迴來了。胡慧雲從早上一起來就發布了中午吃豬排骨的消息,這給每次都要尋找對策的父子倆展開了充足的思路。父子倆通過一年多時間的實戰演練,一次次勝利讓這父子倆對戰勝孤立無援的胡慧雲有了足夠的信心,這次因為有魯蘭在家,父子倆擔心讓她發現,不經意說出來,那以後的“地下工作”就很難再做下去了。一上午父親在想,兒子也在想,倆副絞盡腦汁的神情如同諸葛亮和周瑜同時思考在赤壁如何驅趕曹操的幾十萬雄兵。當胡慧雲在廚房裏的勞作接近尾聲、鍋裏的熱氣彌漫了整個屋子的時候,在院子裏收拾前一天脫粒機屁股下那部分沒來得及精裝的玉米粒的魯慶生將屋子裏的兒子大聲喚出,隨即又將站著的身子蹲下來,左手拄著九齒釘耙,右手在地麵劃出一爿空白,毅然寫出一個“火”字,兒子竊喜,亮出左手掌心,父親一看,也是個“火”字,於是兩掌一擊,確定了行動方針。而後父親又在兒子的耳邊私語了幾句,兒子便重新迴到了屋裏。


    約摸半個時辰,父親喊:兒子,出來幫幫忙。


    我正做作業呢。


    下午做也不遲。


    …


    你咋還不出來?


    告訴你做作業嘛。


    父親氣唿唿進門,揪住兒子的一隻耳朵往外拎。


    你還讓不讓我念書了?


    不學勤快了你能念好個書?來——老子今天教你如何使用篩子。


    你那篩子快進博物館了,學它頂屁用?


    你還敢頂嘴,啪—


    嗷——嗷——


    你還哭?來——拿著。


    嗷——就不拿。


    反了你小子了,啪啪—


    嗷—嗷——哭聲漸遠。


    你小子跑了就不要迴來,反了你了。


    “咋了這是?”胡慧雲聞聲出來,“兒子跑哪兒了?”“看著從東去了,我能知道他這會兒跑哪兒了?”“那還不快找去?”“我找?我們現在是矛盾的雙方,讓當老子的找他我的臉今後往哪兒擱?我的威風從哪兒找?”“今天咋發這麽大驢脾氣,莫名其妙”,說完,小跑著出了院子。魯慶生急速迴家,將正在幫母親拾掇家的女兒輕輕推出門外,“快跟你媽分頭找弟弟去,你弟弟脾氣倔,別出了啥事”。女兒走了,魯慶生反轉迴來,邁著閑庭信步進了廚房,拿起筷子,揭開鍋蓋,夾到一塊肉咬下一角,感覺略欠火候,於是蓋上鍋蓋,彎腰向爐膛內送去一鏟子煤炭,不慌不忙等了十分鍾,再嚐,這迴的軟硬恰到好處。等胡慧雲領著兒子和女兒迴來,魯慶生正春風得意地在手裏反轉著一根半尺長的棒骨挺著脖子津津有味地撕咬著,看著兒子的目光時相互做了個狡黠的鬼眼兒。對兒子的喜歡和佩服絕大程度上抵消了他不能公然盡孝的煩惱與不快,父子倆一次次地與胡慧雲在暗地裏周旋較量,獲得了勝利的同時也獲得了喜悅,甚至覺得經常出現這樣的智鬥場景還很有一番意思。


    晚上吃了飯,魯慶生按照先前的慣例是要出去溜達兩個門子的。村裏不同於城市,城裏人冷淡、生分,門對門的鄰居還不見得能夠認識,村裏就不一樣了,都是祖祖輩輩的交往,顯得熱絡了許多。晚上吃了飯都有串門子的習慣,誰家主人熱情或經得起折騰家裏每天就會像開會一樣人多,相互說起話來海闊天空、不著邊際,一會兒一個話題,話題與話題之間絲毫沒有信息上的聯係,但所有人沒有一丁點不耐煩,臉上都充滿了春風吹動楊柳般的甜蜜與幸福。行散神不散,聽了貓叫再聽狗叫,刺激耳朵就是主題。其實還有一個等待睡覺的問題也是一部分人出來串門的潛在目的,向魯慶生這樣年紀的家裏都有了半大兒女,假如讓他(她)們在黑暗中捕捉到父母被窩裏窸窸窣窣的躁動那是不合適的,所以必須得等到兒子或女兒睡到雷都震不醒的時候才能迎來她們的黃金時光。魯慶生自倆年前胡慧雲突然從自己家裏斷了母親食量開始就沒臉再往人多的地方去了,老人坐不到自己的炕頭上那是要被村裏人笑話的。


    這會兒,魯慶生在寫字台旁挨著做作業的兒子坐下,一邊撫摸著兒子的頭一邊無精打采地看著電視,當胡慧雲的身體從他的眼前過來,電視上的人物場景就會在他的腦子裏馬上出現一陣子短路。他崇拜胡慧雲的身體如同蜜蜂崇拜花朵一樣,十分虔誠。胡慧雲是個標準的農家女人,敦敦實實,齊齊整整,既能下地勞動又能上炕生孩子,前後倆個大小不一的東西半球走起路來一顛一顫的,魯慶生看一眼就心曠神怡。魯慶生二十八歲那年才把比自己小倆歲的胡慧雲娶到了自家的炕頭上,之前的許多年,他總覺得女人與他的距離像星星一樣遙遠,自己一般,家庭一般,沒哪個姑娘肯嫁過來,胡慧雲結果就嫁過來了,所以他感謝胡慧雲如同感謝上帝,每一次把自己覆蓋在胡慧雲身體上的時候感覺一下子享受到了總統級別的待遇。胡慧雲跟母親把關係鬧僵,他既不能埋怨母親也不能抱怨妻子,長時間處在左右為難的境地,他做不了母親和妻子的工作,唯有在自己四十多畝寬闊的土地上方可發揮出他的才能。倆年前,母親突然有一天冷著臉提出來要把父親在世時幫她們蓋房的兩萬元錢再要迴來,說是給大閨女的兒子娶媳婦救急。向兒子要上錢再借給閨女,這對於老人來說,隻是個輕重緩急的概念,但對於媳婦來說,那就是感情從一個極端走向了另一個極端,親了閨女遠了兒子,胡慧雲就這麽認為。但胡慧雲是個有骨氣女人,不願讓別人說自己長短,那年她刮盡了家裏的箱底又從娘家門借了一些,最終滿足了母親的“情感偏差”,胡慧雲也從此終止了為母親做飯的義務。


    胡慧雲洗了碗筷,溫了熱水,炕上地下收拾停當,然後向父子倆發布第一道命令“洗腳”。父子倆不敢怠慢,立馬關了電視,開始完成洗腳任務。以前父子倆洗腳都是各洗各的,自從組成搭檔開展起“地下工作”以來,洗腳也就成了相互的事,父親先給兒子洗,然後兒子再給父親洗,那份親密是胡慧雲十分領受的,每晚這一陣嘩啦啦的水聲逐漸形成了她的一種期待,每當水聲響起胡慧雲的心頭就像有一朵柔軟的花在輕輕地綻放,綻放開了的花把她的心裝得慢慢的,接著就撫遍了她的全身。


    爸爸,你的腳真臭!


    你的更臭!


    我哪兒臭了?


    你就是個臭小子嘛!


    嘿嘿嘿…


    哈哈哈…


    胡慧雲把三套被褥一一展開後又發布了“睡覺”的命令。


    父子倆各自鑽進了自己的被窩,胡慧雲開始準備清洗自己。女人的身子相對於男人來說是更需要潔淨的。在舊屋住著的時候,因為沒有隱蔽的去處,她隻能等到孩子熟睡了才可拉滅電燈脫去衣服草略地將自己的身子上下擦拭擦拭。現在不同了,新家設計出了現代化風格,有了洗澡間這個新生事物,洗澡間四壁通體透亮,還有一麵能照得見自己雪白身子的印花鏡子。胡慧雲喜歡把自己這樣封閉起來,喜歡通過鏡子欣賞水在她身上流出的無數道小溪,喜歡分析一下自己的身體何以能讓魯慶生產生出越來越狂熱的激情和越來越強的爆發力,作如此分析的時候強烈的自信就應用而生。


    讓魯慶生意外的是,胡慧雲一上炕就直接鑽入到他的被窩,這樣的現象是結婚以來破天荒的一次,魯慶生一下子無所適從,兒子估計還沒有睡著,此刻他怎樣麵對胡慧雲還茫然不知所措,好在胡慧雲主動控製了局麵,胡慧雲輕輕按了按他正待反轉的身體,意思簡單明了——她和他有話要說。


    你翻牆準備翻到什麽時候?


    誰翻牆了?你盡瞎扯。


    你以為我是傻子?


    ……


    你父子倆的把戲我早就看出來了。


    那你今天的尿急是——


    第一次是真的,以後都是假的,我想看看你父子倆演的戲有沒有長進。


    慧雲,我也是沒辦法,一吃好的我就——


    別說了,我理解,誰不是從娘肚裏爬出來的。


    我就沒怪過你。


    我知道。


    也怪我媽太——


    手心手背都是肉,當老人的也難。


    那以後——


    以後不要翻牆了,多大的歲數。


    那——


    三頓飯叫過來吃就是了。


    真的?


    不信就再翻你的牆去。


    你真好!


    我哪兒好?


    哪兒都好!


    ……


    聽聽兒子睡著了沒有?


    ……


    2019年3月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第4次尿急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繁體小說網隻為原作者wotu沃土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wotu沃土並收藏第4次尿急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