病房的大門被推開的時候,鄭國有正在和同一病房裏的小年輕聊著天。老頭盤坐在床上,臉衝外看著窗外的一片白雪皚皚。“……小夥子,不要覺得怕老婆是什麽特別沒麵子的事情。咱們男同誌稍微吃點虧算什麽?那不是怕,是愛,是尊重和理解。咱們男人,要有這個胸襟!”


    一群人烏泱泱的擠了進來。肖麗蓉頭上帶著有三個斜杠的護士帽,麵色鐵青的進入了房間。可冷冰冰的麵色隨著鄭國有的一席話如夏日寒冰般迅速消融,從門口到床邊不過區區十步距離,肖麗蓉臉上的表情已經從冷峻變成了溫和。


    “鄭國有,男,61歲,高度緊張,焦慮。”


    雖然背對著身後,但鄭國有的狀態欄已經徹底出賣了他的內心世界。想來應該是剛剛門口傳來的動靜讓老頭聽見了,這才急中生智想出了這麽一招。


    “你們沒見過的都過來打個招唿啊。”劉堂春指了指麵前帶著一臉“虛假”驚訝轉過身來的鄭國有,“這位是咱們醫院骨科的科室主任鄭國有。”


    一群來實習的醫學生們哪兒知道這裏麵的彎彎繞繞,一個個輪著上來朝著老鄭鞠躬問好,搞得現場如同遺體告別儀式似的氣氛肅穆。肖麗蓉重新冷下臉來,拿起了老鄭床頭的病例記錄翻閱了起來。


    “鄭主任兩天前在進行一場多科室複合手術的時候,作為骨科方麵主刀醫生,主持了病人的下肢脫套縫合處理。在進行股靜脈縫合的時候突然心梗。五次除顫後恢複竇性心律,送複合手術室進行了介入手術,放置了兩枚firesorb2……”劉堂春親自介紹著自己老夥計的情況,看著病例說道這裏,他挑了挑眉毛,略顯輕佻的吹了個口哨,朝著麵露訝色的鄭國有道,“給你這老貨用的全都是好東西啊。”


    “我這是為醫院做貢獻。”鄭國有瞥了一眼劉堂春,不屑道,“以後三年都要隨時迴訪,你當我願意裝這個?”


    肖麗蓉放下手裏的記錄,不容置疑的“嗯?”了一聲。鄭國有馬上就換了一臉燦爛笑容,“小蓉呀,你咋過來了呢?不是說要去開會麽?”


    “再不迴來,我說不定就要守寡了。”肖麗蓉用記錄本在鄭國有頭上敲了一下,力氣不大,但是動靜不小。“手術過程中心梗,你是打算給我撈個烈士家屬的名頭?”


    鄭國有苦笑道,“你這是什麽話,又不是我自己選的那個時候犯病。”


    “那你倒敢瞞著我?”肖麗蓉手上的記錄本又砸了下來,“你有腦子沒有?這麽大的事情你能瞞得住我?”


    “我這不是怕你擔心嘛……”鄭國有賠著笑臉,仿佛敲在自己腦袋上的不是硬塑料書寫板,而是軟乎乎的靠墊枕頭之類的東西。“你第二天就要去開會,我可不敢給你添亂。”


    肖麗蓉氣極反笑,“知道給我添亂,你還天天泡在醫院裏不迴家?成宿成宿熬夜,你還當自己是二十來歲的年輕小夥子?”


    劉堂春帶著一臉懵逼的實習醫生們離開了病房,而和鄭國有同住一個病房的那個年輕人也被一起帶出了病房——他該去做出院前的最後一次心髒成像檢查了。病房被留給了冷汗濕透病號服的鄭國有,以及一臉冷色似乎即將在小本本上記些什麽的肖麗蓉。


    其他醫生都解散迴到了各自崗位上,走廊裏隱約迴蕩著諸如“長本事了啊!”的聲音。正打算迴搶救室的孫立恩卻被徐有容拽住,和劉堂春一起往辦公室走去。她說有些“人事問題”需要請劉堂春幫忙解決。


    “劉主任,你為什麽要這麽做啊?”走在半路上,徐有容終於忍不住了,“鄭主任剛剛放了支架沒幾天,你讓肖阿姨去嚇唬他不合適吧?”


    劉堂春突然爆發了一陣爽朗的笑聲,他笑的前仰後合,甚至引來了許多路過的病患和醫生的眼光。笑了足有半分鍾,劉堂春才抹著眼淚停了下來。“為什麽要這麽幹?解氣啊!”


    劉堂春和鄭國有是老交情了。被部隊送入寧遠醫學院培養後,劉堂春認識的第一個人就是鄭國有——他的舍友。


    在一起學習了三年後,鄭國有在一次競賽活動中,認識了比自己低一屆的寧遠醫學院護理學係肖教授之女肖麗蓉。兩人的感情升溫的很快,認識不到三個月就開始一起出雙入對,在寧遠醫學院的每個角落都留下了兩人的身影。


    然而令人遺憾的是,上世紀80年代前期的大學校園中氣氛仍然傾向於保守。家教甚嚴的肖教授在得知自己養了二十多年的白菜被豬惦記上之後勃然大怒。當時正被夫人勒令擀餃子皮的肖教授,拎起廚房裏的擀麵杖就出了家門。


    然而倒黴就倒黴在,那天鄭國有因為打排球扭傷了腳,同宿舍的劉堂春被打發出了宿舍,出門去幫肖麗蓉提麵粉。


    拎著麵粉累出一頭汗的劉堂春剛剛跟著肖麗蓉走到家屬樓樓下,就迎麵碰上了拎著擀麵杖的肖教授。還沒弄清楚出了什麽事情,劉堂春就結結實實的挨了一頓擀麵杖。被打的抱頭鼠竄,要不是拎在手上的麵粉袋子砸在地上成了土質煙霧彈,劉堂春隻怕當場就要被打出個好歹來。


    好在部隊幾年鍛煉下來,劉堂春練出了一副敏捷的身板。在麵粉中幾次墊步擰腰,渾身麵粉的劉堂春終於衝了出去。抱著腦袋逃迴了宿舍。


    扭了腳的鄭國有見劉堂春的狼狽樣子也嚇了一跳,問清楚事情經過之後,心裏內疚的鄭國有拄著半截斷了的拖把棍子,一瘸一拐的到了宿舍樓下的小賣部。花了一塊八毛錢買來兩瓶劣質川曲白酒,來給劉堂春壓驚。


    鄭國有剛剛受傷,白酒沒喝兩口。而心裏全是憤懣的劉堂春則就著酥炸蠶豆和食堂裏買迴來的五毛錢一個的紅燒豬肘,喝下去了接近兩斤川曲酒。


    人喝悶酒的時候容易醉,而被嚇著了之後劉堂春喝的又快。兩斤白酒下肚後不久,劉堂春就變成了人形自走噴泉。把肚子裏的東西稀裏嘩啦都倒了出來不說,還直接醉了過去。


    急性酒精中毒,這是能要命的症狀。一群預備役醫生們七手八腳的把劉堂春送到了學校附屬醫院。經過一番治療後,總算是把劉堂春給救了迴來。


    可真正的慘事在於,在醫院裏管理劉堂春的,是那位手揮擀麵杖的肖教授。


    三天後劉堂春出院,整個人瘦了一圈不說,頭上甚至因為過度緊張而出現了斑禿。可等到他自己走迴宿舍時,卻又在宿舍樓下看到了和肖麗蓉卿卿我我的鄭國有。


    “比起那個王八蛋,我已經很厚道了。”坐在辦公室裏的劉堂春臉上全是春風得意,又笑了好一陣子之後,他才冷靜下來朝著徐有容問道,“有什麽人事問題?”


    徐有容聳了聳肩膀,“我打算挖幾個霍普金斯的同學來咱們醫院,加入孫醫生的治療團隊。我想先問問您這方麵的政策問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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