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6年,充滿諸多大事件的年份。


    春節剛過,此時,這座西北小鎮籠罩在一片白雪皚皚中。


    小鎮中心的供銷社小廣場上,一棵見證了小鎮幾百年風雨的大槐樹下,十多位古稀之年的老人圍坐一團,有一句沒一句的聊著頭年的收成如何,幾乎任何美食都無法比擬每人手中那杆陪伴了他們大半輩子的煙鬥,一團團隨風飄去的煙氣,詮釋著他們即將走完的一生···


    幾個身穿新衣的孩子在雪地裏嬉戲,打雪仗、放小鞭亦能滿足他們對玩樂的追求,一隻小土狗合時宜的遊轉在小鎮供銷社門口,在那個物資匱乏的年代,動物也為“生計”奔波在機會更多的地方······


    供銷社門前一台時髦的雙響錄音機幾乎開到最大聲,放著時下最流行的曲子,偶爾出現絞帶的刺耳都不能阻擋年輕人追逐流行的熱情。


    雙響錄音機周圍站著幾個年輕“後生”,留著那個年代最流行的中分發型,打過“摩絲”的硬朗發型在陽光下猶如起飛的大雁,筆挺的西裝加領帶,縱然寒風刺骨,袖口依然挽到了極限,每個人手腕上都了帶一塊能報時的電子表,裝束雖然略微顯得與這個蕭條的小鎮格格不入,但表情頗為自豪,隻因那裏是小鎮上俊俏姑娘唯一經常出入的場所。


    偶有俊俏姑娘出入供銷社,總有幾聲挑逗性的口哨吹起,姑娘們往往都是臉頰緋紅側身走過,稍作走遠之後才迴頭看一眼這幾個年輕“後生”,但在那個頗為注重“男女有別”思想的年代,縱然春心蕩漾,卻也相互默契,從不言語道破。


    是的,這幾個年輕“後生”是改革開放後小鎮唯一一批敢於南下淘金的“成功者”,以他們的優越條件,整個正月裏都會有鄰裏八鄉的媒婆不斷踏上家門。


    至於身上依然穿著家中老娘裁製的棉襖棉褲,安守於小鎮的其他年輕”後生“。


    已是三十幾歲的閆二寶就是其中一個,眼巴眼望瞅著這幾位“成功人士”,心中已無數次夢幻般的想象,那套筆挺的西服如果穿在自己身上,討個媳婦該容易很多。


    閆二寶凝視著手裏拎著的牛皮紙包裝的點心,頓時,他有種想把用來相親的點心扔掉的衝動,小土狗流著哈喇子歪著腦袋瞅著他,閆二寶頓生憐憫,想掰一塊扔給它,不料小土狗對著他幾聲嚎叫,搖著尾巴跑向“西裝後生”,隻因那裏有更美味的施舍,他鄙夷的看著搖著尾巴的小土狗,閆二寶或許平生第一次感受到“單身狗”的含義···


    “二寶”!突然一聲,閆二寶被人從短暫沉思中叫的愣神。


    “快去你大妹家,你大妹給你生個大胖外甥。”


    “好好好······“


    亦或是光棍久了,在這個闔家歡樂的節日裏添了一個與他有血緣關係的晚輩,二寶慌忙往大妹家跑去,邊跑邊樂,忘卻所有······


    有肉吃的,沒肉吃的,所有人都沉浸在走親訪友歡喜洋溢的節日氣氛裏。


    放眼望去,鎮南頭老祁家古色古香生活過幾代人的四合院,整座宅子明清時代的建築結構,做工考究的院門,門前兩尊飽經風雨侵蝕但栩栩如生的石獅,足以看出該戶人家祖輩的勤勵顯赫······


    閆二寶跑近老祁家巷子,眼瞧院子裏人頭攢動,殊不知,老祁家如此忙碌是因當日一悲一喜之事。


    一個白胖男嬰安靜的躺在東廂房土炕上,對於當時正沉浸在悲哀中的家人來說,這個男嬰的降臨似乎讓所有人都措手不及,因為,他的奶奶在他出生幾個小時前剛剛過世,男嬰似乎能體會到大家的哀傷,不哭不鬧,乖乖的躺在母親旁邊。


    祁老爺子端詳著這個小孫子,縱然家中哀事繁忙,或許也因男嬰的降臨感到萬分慰藉,並為這個小家夥取名祁小羽······


    閆二寶入東廂房裏屋,屋裏老爹、老娘及大哥閆大寶和大嫂早已依坐在大妹炕邊,關切問候過大妹,目光停留在男嬰身上,專注的看著,順勢向兜裏摸去,掏出一張皺巴巴的十元錢交予大妹,那是他準備給相親對象買花布和飾品的錢,不等大妹推辭,隨手將點心放下即跑出去幫忙。


    此刻,對於男嬰的父親來講,兒子的降臨或許對他的喪母之痛能有些許慰藉,無人知曉這個初為人父的男人當時怎樣的心境,唯一肯定的,這位父親一定對他寄予了厚望,這個曾經從軍十幾年的硬漢老兵,眼淚不禁奪眶而出······


    轉眼間祁小羽已開始呀呀學語,或因長子身份,他從小雖被眾人寵愛於一身,但介於父母的嚴教,生來乖巧懂事,尤得父親的歡欣,閑暇中隻要父親走到的地方,身邊永遠依偎著一個小男孩,這位老兵父親竭盡所能給予他全部的愛,預將他育為優秀的孩子,以至於從小的衣食所需都是身邊小孩望塵莫及的。


    1989年秋,祁老爺子於90歲高齡辭世,這位出生於清朝末期的人,得益於家族的興盛,有幸從小飽讀詩書,曾經延續了祖輩的勤勵,經曆了眾多戰火紛飛,將祖輩留下的家業經營昌盛,並毅然決然的在中年時期奉獻出大部財物支援抗戰隊伍······


    對於爺爺,祁小羽印象朦朧,卻也因為爺爺從小的寵愛而記憶力爆發,隱約記得爺爺炕頭那個“百寶箱”裏永遠都有取之不盡的美食,七大姑八大姨來看望老爺子拎的所有美食,幾乎都屬於祁小羽一人獨享。


    多年懂事後父親時常說起,爺爺的“百寶箱”任何人都不敢輕易去觸碰,老爺子膝下八個子女及眾多孫輩,隻有他的小孫子,近乎溺愛的無償為他享用。


    祁小羽此時還不懂什麽叫爺爺永遠走了,唯一觸動他孩童心的是再沒有取之不盡的“百寶箱”,再沒有那個對其他人都威嚴莊重,隻對他充滿慈愛笑容的老者陪伴,他靜靜的看著那張慈祥的遺照,絞盡腦汁去想,為什麽······


    好在還有姥爺、姥姥兩位老者的陪伴,祁小羽童年的多數記憶都留存在姥姥家,或許是受傳統觀念影響,姥爺對孫子的情感永遠要比對外孫更深,這在祁小羽的記憶裏尤為突顯。


    小時候不管表哥有多調皮搗蛋,姥爺永遠是最庇護他的人,相比祁小羽,他從不敢在姥爺麵前有任何小男孩的頑性,隻有姥姥,祁小羽作為家中的大外孫,也頗受姥姥的歡欣,這位如同爺爺一樣對他疼愛有加的老者,是祁小羽童年最深的記憶。


    1990年,依稀記得北京亞運會開幕當天,祁小羽坐在小板凳上欣賞那場盛大的體育賽事,最讓他感興趣的是那個吉祥物“熊貓盼盼”,似懂非懂的問著旁邊的父親,他們為什麽那麽高興,那麽熱鬧。父親迴答:“他們在為國爭光,為自己爭得榮譽”。


    “什麽叫爭光?什麽叫榮譽?”疑惑···


    “比如你現在聽話,懂事,就是為爸爸、媽媽爭光,等你長大了,努力學習考上大學就是屬於自己的榮譽”。


    “那我一定爭光、榮譽······”


    “好孩子······”父親欣慰道。


    父子倆說話間,隻見母親慌慌張張推門而入,眼眶紅潤,麵色焦慮。


    “今天下班這麽早?”父親詫異道。


    “咱倆先把孩子送他大姑家,然後得趕緊迴趟我娘家,沒等說完整一句話就哭了······”母親甚至有點語無倫次,看得出來,一定出大事了······


    原來,當天祁小羽的二舅“閆二寶”因車禍身亡了。


    對於二舅“閆二寶”,祁小羽對他的記憶並不深刻,印象中,二舅生的眉清目秀,繼承了姥爺、姥姥的優點,是七個兄弟姐妹中長相最標致的,他一直在外打工,總是那麽忙忙碌碌,但偶爾來趟祁小羽家總少不了給這個外甥帶很多零食。


    雖然對二舅沒有過深的情感,對於孩童時期對零食的那種喜愛,總還是對二舅很喜歡的。另外,大舅家他知道,家裏還有大舅媽、表哥、表妹,但二舅在他記憶裏總是獨身一人,對二舅的印象僅限於這些。


    其實,在小鎮多數鄉親的眼中,閆二寶是一個帥氣、勤奮、苦幹、踏實的小夥,無奈,曾經的貧窮使得他錯過了年輕時代本該擁有的戀愛經曆,以至於三十五歲即將奔四十了依然打光棍,好不容易熬過十幾年,通過自己拚搏攢下一些家業,這突如其來的禍事直接導致這個苦命男人丟了性命。


    二舅的去世,著實讓姥爺、姥姥難過了好一陣子,畢竟他那麽年輕,那麽苦命,主要是最終沒順順當當娶妻生子,光棍多年的閆二寶就這樣“悄無聲息”的離開了這個大家庭,離開了祁小羽的生活······


    生活中就這麽突變無情,幾個月後的一個傍晚,大舅、大舅媽還有他們的閨女,騎摩托車一同前往大舅媽妹妹家的路上,也遭遇了重大車禍事故,他們的兒子當時正在上小學,幸運的躲過一劫,但大舅和大舅媽當場身亡,當時他們年僅兩歲的閨女毫發無損,引用那句大白話來講,就是這麽寸,讓人詫異的事情,一切都那麽匪夷所思······


    半年內兩次事故,姥爺和姥姥失去了兩個兒子,也是從那時開始,姥爺、姥姥瞬間蒼老衰退。眼淚已哭幹,眾人都已無法用任何語言去安慰兩位老者。


    又到一個年根將至,小鎮也隨著春節的臨近,變的歡快熱鬧。唯獨祁小羽姥姥家,姥爺正蹲在院門口呆呆的抽著煙鬥,姥姥目光呆滯坐在小院的牆角,對於這個大字不識,思想簡單,一輩子勤勤懇懇持家養育了七個子女的“小腳”老太太,短時間內失去兩個兒子的痛楚,相信當時任何在場的人都無法體會他們的心情。


    父母買了些年貨帶著祁小羽去看望姥爺和姥姥,四個小姨家也陸續帶著各自的孩子到來,表兄弟姐妹們都在院中玩耍,隻有祁小羽走到姥姥麵前,從兜裏掏出他最愛的“大白兔”奶糖,小手緩緩撥開糖紙,把糖塊放到姥姥嘴裏。


    “姥,以後我照顧你,給你奶糖吃······”姥姥詫異的表情上也瞬間流露出欣慰的笑容,摸摸他的臉蛋,起身抱起祁小羽。


    “走,乖孩子,姥姥給你做好吃的去······”


    熱騰騰的大餡餃子出鍋,一家人圍坐在一起,舉杯拜早年,天氣也似乎迎合著大家的心境,不知何時,窗外早已白雪皚皚······


    大年初一的清晨,小鎮供銷社門口那台雙響錄音機,依然響起時不時絞帶的流行音樂,周圍依然圍站著一群當年南下淘金歸來的“摩絲後生”,等待著從供銷社出入的俊俏姑娘。


    唯一不同的,大槐樹下已剩下兩位抽著煙鬥的老人,倆人依然有一句沒一句的聊著頭年的收成。曾經遊蕩於供銷社門口的那隻小土狗,早已脫離了“單身狗”的生活,不知何時已擁有了自己的“家庭”,身邊依偎著另一隻小土狗和幾隻狗崽子。


    不知閆二寶在天之靈能否看到曾經被他鄙夷過的那隻小土狗······


    一切都在繼續,小鎮依然美麗,人們依然勤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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