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在看花影間的天空,被重疊著的玉蘭擠壓著的天空,灑下純澈而透藍的碎片,落在花間一定是細碎而鋒利的。隻是現在暮色已沉,隻留了一盞月亮給他看了。


    「你站在這裏做什麽呢?」


    聽到是趙元盛的聲音,他也沒動,還是繼續仰著頭:「在看碧空。」


    不知道為什麽,他感覺此時此景下,他不怕趙元盛了,他感覺自己像是卡在了一個安全的角落,沒有人能夠傷害到他。


    「你是傻的?」趙元盛也抬頭看了一眼,暮色很深。


    他把李安仰著的腦袋強行搬正:「仰著久了,頭會暈的。」


    李安確實是有點暈了,他緩了一會,迷迷濛蒙地看著眼前的人,那雙總是帶著點風流笑意的眼睛微微睜大,像是剛睡醒一樣,有些呆愣愣的。


    隨著他的靠近,李安能聞到他身上濃烈的酒味。


    「當初你從晟親王府出去的時候,可是和我說你隻喜歡女人的。」趙元盛幾乎是咬著牙一個字一個字的把話說出口,「在建州拿著我的令牌救紅顏時,倒是用得很順手。」


    李安頓時就醒了,冷汗順著脊背一寸一寸地爬了上去。他覺得自己剛才一定是晃暈了腦子,怎麽會覺得自己不怕他呢?尤其還是一個喝醉了的趙元盛。


    他不敢抬頭看趙元盛的眼睛,隻好努力地把自己縮得小一點,再小一點。


    良久的沉默後,他聽見那個人的嘆息落在他的耳側。


    「你別說話。」


    李安詫異地抬起頭,剛想反駁「我也沒說一個字啊」,卻看到他的眼睛黑沉地嚇人,好像被黑夜汙染了一樣。


    趙元盛不自在地躲開他的注視,抬手捂住了他的眼睛。


    「我曾經以為,人活著,自當有其風骨和尊嚴。若一朝受辱,不如死了。可是如今,我才發現自己的淺薄。這個世上那麽多人連活下去都是不容易的事情,我卻因為自己出身的得天獨厚去要求世人,真是可笑極了。若我和梅韶易地而處,我做不到他這個程度,也活不了他這樣,是我不如他。」


    「還有,那個時候,我不該逼你學那些的。你本就處境艱難,藏拙才是你活下去的辦法。若不是我,先帝也不會因為你展露的鋒芒而忌憚,你也不會是現在這個樣子。」


    趙元盛逼迫著他念書很有成效,在後來的子弟論詩中,在趙元盛鼓勵的目光之下說出自己見解的李安,也看到了先帝投來意味深長的目光。


    不過一月之後,他的父親就死在了邊境。再之後,叔父李成繼又以奔喪之名再逃,他在平都中的處境越發艱難起來。


    他的心裏一直記得先帝的那一眼,那冷冷的一眼像蛇蠍一般,一直跟著他,如影隨形。那一眼成為他白日的陰影,夜晚的噩夢,他不敢清醒著,更不敢熟睡。


    後來他硬生生在平都的青樓裏泡了大半個月,在杯中之物、溫香軟玉中縱情聲色,直到趙元盛把他從青樓裏拖出來。他差點把自己活活醉死在平都的青樓中。


    「你別怕。」趙元盛觸摸到了滿手的冰涼。


    李安這才後知後覺地發現自己在發抖,這些年來他自認風流倜儻,哄人的本事已經練得登峰造極。


    可是在他的麵前,他像是又變成了那個話都說不出的傻子,明明心中打趣的話都轉了幾轉,隻要如常地說出口,就能緩解當下這種局麵,可他偏偏一個字都說不來,隻好任眼淚流了出來。


    他恨極了自己現在的樣子,那樣的懦弱和不堪,而這樣難看的場麵,卻一次次地展露在趙元盛的麵前。


    「我走了,你迴來了,要好好的。」


    趙元盛鬆開了手。


    李安又仰起頭,那朵玉蘭已經不在樹梢上了。


    他沒有看那個人離開的背影,他還是一句話都沒說出口。


    內殿裏。


    趙禎在和自己下棋。棋盤上黑白縱橫,一時兩方廝殺都不相上下。


    他撚著一顆黑子摩挲,卻遲遲沒有落下。


    殿中有一座欹器,長年注水,滿腹則傾,虛則欹。水聲乍起乍收,卻絲毫沒有擾了這個君王的棋意。


    「梅韶,你看看這棋局,這黑子該落在何處呢?」


    他向下麵跪了許久的人招招手:「過來替朕瞧瞧。」


    梅韶沒動:「罪奴不敢。陛下的棋局高深,罪奴無解。」


    趙禎也沒揭穿他看都沒看就說棋局高深的恭維話,他撚著那枚棋子走到梅韶的麵前:「朕想以這顆黑子打破這盤中局勢,可又怕這黑子深入白子腹地,被圍吃子,因而懸而不決。你可有兩全之法?」


    「隻是舍一棋子而已。」梅韶迴道,「以一棋子換得陛下想要的局勢,是棋子之幸。」


    趙禎笑了,親自扶他起來:「不愧是梅家之子,將門之風猶在啊。外頭的那幫大臣都覺得朕是召協恩王迴都,偏偏你懂得,朕是想召你迴都。」他朝旁邊站著的老太監福順一揮手:「賜座。」


    「今夜宴席你也看到了,朕剛登基,許多事情做不得完全的主,有些事情需要你自己去爭取啊。」趙禎拍了拍梅韶的肩,迴頭又坐在了那棋局前,輕輕地感嘆了一句,「朕也就隻有這宮中禦林軍,要是再出一個景王,朕又拿什麽來護住大黎江山呢。」


    隻有幾句,梅韶已經明白了趙禎所指。


    黎國以武立國,當年跟隨穆德帝打江山的將軍,在黎國建立後都相繼分走了一部分的封地和兵權。後世幾代皇帝忌憚兵權旁落,可幾次收歸兵權受到了極大的損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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