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實,她對勞倫斯的恨意似乎很少。她對自己的這種反應都非常驚詫。愛蕾斯達算是死在自己的手上的,以引導出北夜之鏡的碎片為最終目的,她隻不過是借了裏約克和勞倫斯的手而已。


    在弑親者的煉獄裏也有她的位置,離開這個世界之後,她將墜入第三層深淵地獄,和父王、裏約克、阿爾貝蒂亞他們一起度過漫長的永恆。她到不了神樂之庭,也穿不過天階星河。


    “現在想來,如果你當初能夠迴應維多利亞的感情就好了。”她抬起眼來看向他,輕聲說道。


    相信她,支持她,以你的智力和她的手腕,未必不能打敗希賽蘭,建造一個雖不盛大但足夠堅持到你們終老的王國。當然,在你們的統治之下,貧富差距會越來越大,痛恨王家貴族的百姓們會越來越大,亞達噶會成為醉生夢死的最好代表,而領土的地圖不會擴大、南部和北部會變得貧窮荒蕪,但王城至少不會被戰火吞噬而變成一片廢墟,它會繼續歌舞升華,在你們死了之後再迎來傾覆和毀滅。


    “……她?”


    勞倫斯尖銳地笑出聲來,身體微微往前傾著大笑,伊利迪亞這才發現他原本隱在陰影之中的半張臉被什麽刮得血肉模糊,沙石塵埃和凝固的血緊緊貼在臉上的疤痕上,發梢和肩膀都有燒焦過的痕跡,他半邊身子的衣袍都被撕裂而破爛,充滿了刮痕,像是被人從什麽地方拉了出來一樣,他的手一直捂在肋骨的地方,似是按著什麽傷口,他的坐姿雖然標準優雅,看起來仍然是那個連女王都可以操縱的公爵大人,卻仍然臉色蒼白的笑得上氣不接下氣。


    “那樣惡毒的女人,她和她的母親,現在都應該在最深的地獄裏接受同樣的折磨,願諸神公正,對她們毫無悲憫之心,讓她們在永恆裏嚐盡羞辱和欺淩。”他慢慢地一字字說道,每一句話都帶著決然的恨意。


    “我寧願和最下賤的女支女共度一生,也不願意讓她帶著每個毛孔都在冒毒汁的肌膚接近我。那個女人……她的心是黑的,她所說的每一句話都是帶著黑暗的影子,每次看到她那張偽裝的虛偽的惡毒的臉,那張美如盛開在春季的薔薇一樣的絕色麵容,我就惡心的想吐。”


    他永遠記得維多利亞披著燒焦的婚紗的狼狽樣子,她在安靜無聲的大祭壇的台階之前站得筆挺,在眾多貴族和國外使節的麵前,帶著滿身的傷勢和狼狽,高傲地仰頭昂首。她的婚衣在陽光的照耀下,如潔白霜雪的染上了塵埃,像是被汙染的雲朵一樣,他感覺得到所有人被她的美麗和堅強所震懾的窒息,那些帶著支持希賽蘭的貴族們抱著幸災樂禍的心態想要看這一場鬧戲,但他們全都閉上了嘴。


    維多利亞帶著輕輕的淺笑,充滿期待和幸福的眼光從台階之下,遙遙向他看來。


    在那一霎,他痛恨她全身上下都戴著的麵具,並且用這麽美麗的一瞬間來偽裝她的真實。


    在那時候他就想,能夠慢慢地親手摧毀這樣的她該是多麽快樂無比的事情。


    “我記得……你原本沒有那麽痛恨維多利亞的。”伊利迪亞毫無表情地聽著說道。


    記得勞倫斯初到亞達噶皇宮的時候,維多利亞就一眼看上了他,月桂公主熱情如火的愛慕讓他的虛榮心得到了極大的滿足,如果不是他忽近忽遠的曖昧一直維持著她瘋狂的追求,高傲如她,怎麽會非嫁他不可?


    盾牌之城的貴族子弟的作風雖然遠不足之前在獅心城的風氣,但也是有愛慕公主的出類拔萃之輩的,如果不是古德貝格公爵時常耍的那些小心機,有著全城王孫新貴的青睞的維多利亞怎麽會一直緊追著表哥不放?如果真的是那麽厭惡她,他有的是機會避嫌或婉轉地拒絕,但是他沒有。


    “野心勃勃的男人,擅長玩弄寵權心計,善於利用自己假造出來的名聲來贏得虛偽的美名。”


    她記得米昂在暗地觀察勞倫斯之後,是這樣評價他的:“在他心中,永遠有光和暗在交戰,一邊是渴望擁有正麵的讚美和美名,知道什麽是正確和道義。一方麵又同時了解黑暗的手段,並且知道它們所能帶來的便捷和方便,能夠更容易地通往成功和權力的頂峰。他排斥著它們,但同時又想要一躍而上。但就是這樣的野心和對權勢的渴望,以及這樣人天交戰的內心,他才能被我們好好利用。”


    “的確。”公爵毫不在乎地說道:“如果不是因為她和她的母親的所作所為,我或許可以和她好好過一輩子。”他嘲諷地說道:“那麽愚笨的女人,非常好騙。反而如果當初我順著叔父的遺願而和你聯姻的話,我可能會需要多花一點心思了。”


    “你知道你的問題在哪裏嗎?”他所說的想法讓伊利迪亞胃中一陣翻湧,她隻覺得厭惡和排斥,忍不住打斷了他的話:“你太自以為是。我承認,你是一個非常出色的政治家和首領,能讓雅鹿山穀的勇士之首對你效忠並不是一件簡單的事。”當然讓他對你失望極致並且舉兵反叛也是同樣的困難之事。


    “高貴的出身、肥沃的領土、出色的作戰能力、謹慎的計謀和智慧;你有足夠的底氣和任何王族並肩,但是……你的道德原則,太低了。”她緩緩地說道,清澈冰冷的雙眸直視著他。


    無論是勞倫斯還是安亞,都是強勁的敵人,這些人,一旦擁有了權利便勢不可擋。


    她雖然不信神,心無敬仰,但她知道如果沒有諸神的支持和一些命中注定的必然的話,她是不可能以勝利者的姿態站在這裏的。


    “如果你當時……能夠相信以維多利亞的驕傲和自尊、堅信以她對你的愛情不會讓她允許用卑鄙的手段來得到你,如果你能了解丹安對自己族人和使命的責任,並且從這個角度去求助他的支持……甚至,如果你相信裏約克是對你有期望和重用的安排的,以及恩利卡對你的親情之愛不會讓她逼你去做任何違背你自己的事情的話……或許今天穿著艾庫丁利安的盔甲站在這裏說話的人,不會是我了。”她搖了搖頭。


    “但是,你把自己的黑暗、卑鄙、和齷齪都投影到別人的身上。自負和驕傲讓你覺得所有人都想要利用你,哪怕……你根本沒有多少利用的價值。”


    當然,恩利卡和裏約克這對夫婦並不是世上最光明磊落的人,所以也不能完全怪他。


    光和影的內心交戰,是比任何戰爭都還要難以勝利的戰場,米昂和她隻是製造了機會,讓他把自己的真實釋放了出來。


    “你知道什麽?”勞倫斯喘息著,他的眼睛怒暴而直直看向伊利迪亞,雖然唿吸艱難卻仍然笑著:“丹安的使命……維多利亞的愛情……哪我呢?古德貝格一族的使命難道就不重要嗎?我所想要的難道就可以任憑他們隨意擺弄?在他們對我的身體做出了……複仇是唯一我可以做的事情。你知道什麽?!你知道什麽?!”他低聲吼道,那聲音卻虛弱而低沉,帶著沙啞的尖銳和難以壓製的痛苦。


    多少夜晚,他聽著維多利亞在噩夢中的嘶喊低泣,那瘋癲的聲音就像是咒語一樣,不住地提醒著自己的不足和那個風雨交加的夜晚。他在妻子的床邊看著她反複翻身難以安眠,看著她臉頰上惡心的傷痕,無聲無息地微笑。是的,他坐上了至尊的王座,如果一切都按照他的安排來執行的話,那麽他將是統治這個悠久王朝的最後贏家。


    但他卻感覺不到快樂。


    又有誰知道,他坐在月桂王座上的時候、在書房裏批閱文卷的時候、操縱著千軍萬馬的時候,有著什麽感覺?


    無比的空洞和憤怒,不見底的恨意和後悔,那種煎熬難以忍受,就連任何在妻子身上的折磨都讓他無法感到複仇的快意和淋漓,他發現自己慢慢地變成了一座雕像,永遠都是端著嚴肅的冷漠,在高處俯瞰著所有的人,漠視著所有曾經讓他感到幸福的事情慢慢消失。


    他再也找不到第一次看到皇宮的興奮感,再也感不到被同輩嫉妒羨慕的得意,再也觸不到緊握劍柄時候的英勇。他甚至羨慕維多利亞在瘋狂和睡夢中編織出來的幻境,至少她不斷迴憶著過去的綺麗碎片,但他卻什麽都沒有。


    就連迴憶都慢慢褪色,像是垂掛在微笑大廳裏的紗幔,逐漸的殘破而無力地墜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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