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們在海灘上舉行了婚禮。


    滿天空的繁星璀璨多如粒沙,兩輪銀月如鉤,散發著水晶般的清澄光輝,照得海洋透明如銀盤,幾百米外的粼粼光波都仍然清晰可見。村鎮裏的祭司在海畔等待,她穿著簡潔大方的一襲長袍,布料是乳白色的雙層棉質,外麵有一層輕薄的紗,顏色有點老舊了,拖曳在後的裙擺隱隱滲透出陽光的溫暖氣息。不如鄰家的凡爾納麗的裙子那麽漂亮精致,但已經是她最好的裙子了,畢竟在這個偏僻的沿海村莊買不到什麽好東西,凡爾納麗也是因為家裏營商,她的父親才能到別的村莊裏給她買全村最好的衣服。而她隻不過是一個馬夫的女兒,從小雙親早逝,這套新娘服還是善於編製漁網的加利婆婆連夜幫她趕出來的。


    她的未婚夫在祭司身邊等待著她。


    西米絲·德朗小心翼翼地提著裙角緩緩向前走著。連唿吸都慢了一拍。


    她平時都是奔跑著飛快地穿過這一片沙灘的,但這次她要慢慢地、緩緩地,小心翼翼地走過這段距離。這可能是她走的最重要的一段路了,畢竟在這動蕩不安的期間裏,不是所有人都可以和自己深愛的人結婚的。


    未婚夫貼心的為她布置了場景,他在這條臨時搭起來的小路的兩旁都放滿了蠟燭,用玫瑰色的圓形玻璃燈罩籠罩著跳動著的燭光,妨礙它們被清涼的海風吹滅;沙灘上也搭起了一個帳篷,垂掛著白色的紗布,裏麵安置著溫暖的毛毯,灑滿了她喜歡的月季花瓣,以便他們度過新婚之夜。即使……該在新婚之夜裏完成的步驟,他們早就在幾年前完成了。


    海裏克·翰裏爾是個貼心而浪漫的戀人,然而她愛他的並不是這些總是打動自己的小細節。當然也不是他身為爵士的兒子的身份,她從來都未曾妄想自己會嫁給他,即使他們從一起在沙灘上吃沙子打滾的孩童時代就彼此相愛。


    “你真美。”海裏克在西米絲終於站在自己麵前的時候讚歎道。


    西米絲有點不好意思地嗔了他一眼,她其實一點都不習慣穿這樣正式的長裙。總是穿著輕薄的皮質戰衣帶著護腿和護手,現下穿著這麽別扭的衣服,覺得全身都被這看起來易皺的衣服裹在了一起,她怕自己大步走路的時候會撕破了裙擺,像是被絲困住了的昆蟲,渾身上下都不自在而難以行動。


    “請雙手交握。”這時祭司微笑著說道。


    她小心翼翼地舉起了手,寬長的袖子裏隻露出了指尖。她手上全是厚繭,持劍、劈柴、做粗活。和這條裙子格格不入,但海裏克卻一把握緊了她。甚至還用拇指在她有傷痕或厚繭的地方來迴摩擦。


    她怒視了他一眼,但他卻撲哧地笑了出來。


    “你真美。”他再次低聲說道,目不轉睛地看著即將成為自己妻子的女人。


    他極愛她靈活的眼眸和高挑的身材,愛她敏捷的身手和迅速的反應,愛她小時候把手伸到自己嘴裏拿出被別人塞進去的泥巴塊然後轉身啪!一聲的丟在欺負他的小孩的額頭上的霸道樣子,愛她每晚仔細謹慎地為一匹匹馬擦毛順背的溫柔,但更愛她的勇氣和聰慧,以及她的忠誠和責任感。


    她或許不是村莊上最美麗動人的女子,但在他眼中,沒有任何人能比得上她。於是他又想了想,忍不住咧嘴一笑:“比藍瑟拉夫女公爵還要美。”


    西米絲終於忍不住翻了個白眼。


    世界上哪有任何女人能比得上在前幾天來到這裏的銀月騎士?就連一向因容貌自豪的凡爾納麗在她麵前都覺得自慚形穢,更不用說一向平庸無姿色的自己了。


    或許老爵士真正的希望是海裏克娶一位這樣的妻子呢。她在祭司開始念祝福詞的時候靜靜看著未婚夫想到。


    他漂亮的碧綠色雙眸像是翡翠一樣,總是帶著笑意,挺拔俊美的身高和茂密的褐色卷發。村裏最俊美的男子,老爵士的獨子,村裏第二個最好的劍士,當然,第一個是她,這是她唯一值得驕傲的地方。


    奇怪的是老爵士一家從來都沒有反對或阻擋他們兩個在一起,反而為此而感到欣慰和自豪。“她比你擁有的一切都還要可貴。”她記得海裏克這樣重複過他父親的話。


    但海德菲卡·哈利爾爵士這一輩子的所作所為從來都不是按理出牌的。


    哈利爾家族,曾經是獅心城最古老和高貴的家族之一。


    但那是很久之前的事情了,無論是她還是海裏克都沒出生,都未曾目睹過這個“居住在城裏最高的大房子裏”的家族的歲月。隻有在小時候爬上海裏克家裏的閣樓玩捉迷藏,在滿是灰塵的木盒子裏找到一些在黑暗裏仍然有奪目炫麗的光芒的珠寶、和昂貴又精致的銀質餐具、及逼真華麗的油畫時,才得以窺到昔日的哈利爾氏的輝煌。


    她和海裏克都是漁村的孩子,她出生在馬廄裏,海裏克則是十分鍾前出生在馬廄旁邊的木屋裏;老爵士那時候還很年輕,有著圓圓的臉和紅撲撲的臉頰,還沒有後日的沉墜大肚子,因為終於得到了兒子而整天笑嗬嗬的。


    她的母親奶水充分,不如已經生了三個女孩的爵士夫人,因為過於緊張和壓力而幹癟癟的沒有活力,母親左手托著海裏克,右手托著她喂奶長大,日後她也每天都在爵士書房的地板上爬來爬去,和海裏克一起頭挨頭地睡午覺,抓著對方的肩膀學習走路,被抱在老爵士的膝蓋上咿咿呀呀學著說話。後來父母雙亡,爵士夫人去世,他們越發越的粘在一起。


    在她慢慢懂事了之後才知道,這樣充滿對方身影的成長如果是發生在別的地方的話,是絕對不會對允許的,在隻有幾百人的小村莊裏都富賤有分,守衛隊的小孩子們都不屑和她玩在一起,更何況是身為領主之子的未來爵士?


    但老爵士似乎一點都不介意,他對她甚至比海裏克還要寵愛,


    老爵士幾乎是她半個父親,他越來越胖之後,總是喜歡坐在搖椅前慢慢地喝著酒說著之前的故事。


    他會告訴他們獅心城的大街小巷裏哪間麵包店有最好吃的蘋果派、春夏盛季的狩獵季節在樹林哪裏可以看到最美麗的鹿、在深秋的麵具舞會上哪家貴族的裝扮總是土裏土氣而難看無比,甚至很多王族秘史,比如在白色城堡裏的書架上的某個地方仍然放著之前的雨卡絲一世給情人寫的秘書、居住在城堡裏的伯翰森老公爵偷偷養著比自己年輕三十五歲的小情婦,他們總是在雙月交輝之後在樹林裏偷情,“但在阿爾貝蒂亞公主從學院迴到城堡裏他們就不得不取消這樣的幽會了。”他笑的幸災樂禍地說:“因為愛德華王子總是會去那片樹林晃蕩。”


    “他去哪裏做什麽呢?”小小的西米絲從玩具堆裏抬起頭來問道。


    但老爵士沒有迴答。其實,他一直沒有迴答這個問題,即使西米絲和海裏克多次抱著他的大腿扯著他的袖子撒嬌問道:“告訴我們吧,告訴我們吧,王子去樹林裏做什麽呢?”老爵士也總是哈哈大笑的不迴答,慈祥地用手拍了拍他們的頭,繼續說著其他的趣事。


    但所有的敘述都會以同樣的一句話結尾,“愛德華國王及他的子女們才是這個王國獨一無二的統治者。”


    圓胖的老人在說這句話時,平時的慵懶和臃腫總是不見,他的眼神在那一霎變得尖銳堅毅,讓人能看到往日他年輕的時候曾經有過的意氣風發,即使他現在上樓梯都胖的需要有人攙著。


    “但現在的國王叫做裏約克一世!”小海裏克這句話剛剛說完就被打了一下頭:“是翰森學士告訴我的!”他委屈的捂著頭大喊道。


    “月桂花能和白玫瑰比?!”老爵士嚴厲地瞪著他,海裏克撅著嘴巴低下了頭。


    “那個人是個無恥之徒!從小就胸襟狹窄而眼光短淺,愚笨又毫無仁愛或慈悲之心,毫無廉恥和原則,他在成年之後都未能被艾特蒙陛下封為騎士,這樣的人成為王者,是利昂山穀和蘭卡斯特王族的羞恥!”


    老爵士憤怒地說道,而他的怒火在往後的日子絲毫沒有減少半分,每當有人不小心提起遠在亞達噶王城的國王,他都如被踩到尾巴的貓一樣發飆,連著一串的怒罵要在幾個小時之後才撫著胸膛和漲紅的臉慢慢冷靜下來。


    “是因為那個國王所以我們才遷移到這裏嗎?”有一次西米絲鼓起勇氣問道。


    “不。”老爵士愣了愣,隨後長長地歎了口氣,眼神略帶疲憊的說道:“是因為有人救了我們。”


    “救了我們?”西米絲不懂地看著往窗外看去的老爵士,和海裏克交換了一個滿是問號的眼神。


    “是因為獅心城已經不再存在了嗎?”海裏克小心翼翼地低聲問道。


    “是的。”老爵士慢慢地往後靠去,再次在自己的搖椅上坐好,開口時,他的聲音仿佛蒼桑了許多:“火焰、死亡、灰燼和摧毀。這就是現在城裏僅剩的東西。所有的人都被迫放棄了自己的房子和財富、跟著那個無恥之徒的軍隊一路向南。許多人在路上病死或凍死,孩子們哭著在大火裏喪生的父母、老人們失去了子女、也有至死不服的忠臣被活活打死在半路上,兩位公主如動物一樣被鎖鏈困在腳上關在囚車裏,在寒冷的夜裏穿著單薄的衣服被裏約克鞭打、被士兵們欺淩……而我們,被救了。”


    他指向窗外:“你們看。黃昏下的海洋,多麽漂亮和美麗。在外麵忙碌的人們,多麽幸福。原本等待你們的命運是高高的牢欄和永不見天色的地牢,但我們在這裏。為此,我們必須永存感激之心。”


    兩個孩子聽的一頭霧水:“但究竟是誰救了我們?”西米絲不禁問道。


    “阿爾貝蒂亞公主。愛德華國王。卡麥倫首相大人。還有很多人。”老爵士慢慢地微笑道:“孩子們,你們要記住,總有一天會有一位英明的王者帶著在這片大地從未見識過的強大軍隊來到這裏,他會給予你們更大的榮耀,你們一定要誓死追隨於他,捍衛他的尊嚴和驕傲,為所有的人再次獲得自由和更好的生活。”


    這話等於什麽都沒迴答,兩個孩子相看一眼,仍然什麽都不明白。


    他們看不見那個遙遠的未來,但坐在被黃昏的琥珀光輝籠罩之下的老爵士卻似乎能夠見到,他在搖椅上露出了欣慰而飄渺的微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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