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幕無限,世界仿佛被空曠的寂靜吞咽,從遠處傳來了冰川崩裂的粉碎聲,還有漂浮在海麵上的巨大冰塊在隨波逐浪時發出來的細微相撞。偶爾有海豚在水麵上跳躍而過的身影,在銀盤般的月亮之下清脆的唿喚著同伴,空靈清澈的悠揚聲音從彼岸嫋嫋傳來,讓人恍惚以為歸迴了遠古時代;也有龐大的鯨魚遊過,它們團結成群地發出低沉的鳴喚,像是移動的山巒從船隻側麵緩緩遊蕩,遮住了浩瀚的星空,在船帆上投下了巨大的影子。


    他們在沒有時間的星河之中行駛,船舵劃破繁星的倒映,像是打碎了無數的水晶而無聲無息地前進。


    伊利迪亞站在船頭眺望著天上的雙月,東月西沉,現在已是接近晨曦的時候,但在北陸頂端的秋冬季節幾乎見不到日光,隻有在接近中午的時候才會看到少許的太陽,在其餘的時間裏,他們都是在漫長的黑夜裏摸索著方向前進。


    她裹了裹身上的皮毛大衣,衣服外層是厚軟柔細的熊毛,內側則是光滑舒適的水獺皮,極度保暖。蓮約娜王妃非常慷慨,當然,無論是誰在收到了北陸最富裕之一的城池之後都不會吝嗇最後的一點善意,她不但把隊伍裏最好最堅固的一艘航船給了她的交易夥伴,而且還塞滿夠他們來迴十遍的存儲食糧和冬季厚衣,並且配上了三十名經驗豐富的掌舵水手。


    在神頌之夜的當夜晚上,他們就毫不停留的一路向北駛去,旅途似乎受到了諸神的祝福,一路大風北吹,船隻猶如在急激上的枯葉一樣迅速向目的地駛去。


    在靠近北境時,首先闖入視線的是海麵上的一條銀線,隨著他們的前進而往左右延伸,直到覆蓋了幾乎整個海平線。


    浮動的巨高冰塊不斷從前方飄來,飛鳥和跳躍出海麵的魚都逐漸消失,有時候在深夜裏會聽到喀拉喀拉的巨響,是船隻在粉碎著海麵上結凍的冰層而繼續努力前駛。到最後這幾天,就隻剩下寂靜的星空、緩慢遊過的鯨魚和對月唱歌的海豚陪伴著這讓人失去時間概念的旅程。


    “我小時候就幻想著自己會去很多地方。”從身後伸出來一隻手,伊利迪亞迴頭看去,隻見羅南遞來了裝滿白酒的羊皮水袋,挑著眉看著遠方說道:“但這絕對不在我的想象之中。”他下巴往前麵一揚,凝視著在不遠處的岸上。在月亮的照耀下,無邊無際的雪地銀山散發著柔和的朦朧光芒。“生命的道路太奇妙,你無法想象諸神對自己的安排。”


    伊利迪亞喝了一口酒,辛辣甘甜的熱度從喉嚨滾滾流下,她終於感到了指尖的溫度,它們差點就失去了觸感:“諸神早就不理世間之事了。”她淡淡說道。


    羅南與她並肩而站,抱著雙臂好笑地看著她:“你不信神?”


    “祂們對我並不仁慈憐憫,我為什麽要去相信祂們?”蘭卡斯特家族的守護神是光之女神,但她從小接觸的都是黑暗,也是夜晚教導了她所有的知識,在月桂女神宮裏,她從未見到光明。


    羅南轉頭看向她,少女的短發被他在沿海的漁村裏笨拙地剪得亂七八糟,微卷的發絲在蒼白的臉頰仿佛要和黑夜融成一體。他好像從來都沒有見過她笑過。他挑挑眉,努力迴想了一下一路所發生的事情,在他們逃離希賽蘭王子的營地時的河流上,似乎看到了她的笑容?但那時候河流的速度太快,他不能確定。不過你覺得一個喪失了所有親人的少女會整天嘻嘻哈哈的嗎?你這個被馬腳踢了腦袋的白癡。他在心裏罵著自己的遲鈍。


    “你不用這樣看著我。”伊利迪亞舉手把酒袋還給了他,碧藍色的眼眸波瀾不起的瞥過他的表情說道:“失去家人之外,我沒有吃過什麽苦。”


    見羅南微帶差異的眼光,她解釋:“我曾經在夜晚爬出皇宮看亞達噶城是否真的可以和獅心城相提並論……然後我看到在城西的街道上,有專門幫小孩子折斷手或腳的攤位,粗暴的父親和哭泣著的母親陪伴著睜大著眼睛的無辜孩子到那些地方去把他們弄成殘廢,好讓他們可以乞討而溫飽生活。”她輕描淡寫地訴說著,眼底閃過了一絲痛楚:“裏約克國王囚禁了我,恩利卡王後和維多利亞汙辱和折磨我,但至少讓我保持了四肢,讓我可以方便而自由地殺害他們。在這一點上,我感謝諸神,也相信一切皆由祂們安排,包括我自己的命運,但我並不相信他們仁慈而垂憐著這塊大地。那些孩子,有什麽錯?為什麽要這樣對待他們?”就像那時候的自己、羅德、禮克、愛蕾絲達還有小雨果一樣,他們,又曾有過什麽錯?


    “我甚至連我姐姐受過的苦都未曾嚐到。”伊利迪亞淡淡說道。沒有被幽禁在無窗的高塔裏,沒有變成灰燼和廢墟的白色城堡裏苟延殘喘。


    她可以想象現在在北陸上流傳著關於她的流言是什麽樣,受盡折磨而終於發狂而痛下毒手的悲情公主,在地牢裏天天受著匪夷所思的酷刑,但其實除了維多利亞和恩利卡的耳光和咒罵,多虧希賽蘭的垂憐和裏約克對母親的愛慕,她並沒有受到任何變態的折磨。


    甚至,她連姐姐所受的傷害都比不上。


    愛蕾斯達的死是自己心中永遠的痛楚,她至死都不會原諒自己。她眼眸黯淡,長袖之下的手緊握成拳,如果可以的話,她會獻出所擁有的一切而和她交換。


    “那都是過去了。”羅南笨拙地安慰著她,又因為自己不會說話而忍不住翻了翻白眼。“現在你自由了。”他想了半天才憋出這句話。你的腦子也被這冰山雪地給凍結了嗎,金陽騎士?他在心裏暗暗懊惱道。但其實,沒有什麽話可以安慰伊利迪亞,他是知道的。


    “不。”小公主搖了搖頭,寒風把發絲拂在她的臉上,帶著晶瑩剔透的雪霜。她覺得如果靈魂有溫度的話,可能她的就如眼前景色這麽冷。


    “當你累積了那麽多……仇恨的時候……它變成了本能”她思量著詞語:“你永遠都不會自由。”


    她不知道沒有本能要怎麽活。就如那些脫下枷鎖的囚犯們,就算自由了,腳步也永遠走不快。“你恨她嗎?”她忽然轉過頭來問向羅南。一直深愛的人忽然對你判死刑,這樣的感覺是什麽樣?父王在臨死之前看到的是弟弟得意的臉,他曾經有過什麽樣的感覺?是驚愕失望還是後悔未曾看清人?她從來沒有嚐到過背叛的感覺,因為世界上沒有人對她忠誠。


    “這……”羅南一時錯愕,竟然不知道怎麽迴答。“我覺得這個問百葉特會比較適合。”他想了片刻說道:“我對安亞……我也不知道。”他抓抓頭。說是傷心自己好像也談不上有多悲傷欲絕?倒是好友這幾天臉色陰沉地讓人不敢靠近。“我從小就知道她是想要王後這樣的榮耀身份的。而我給不了她,雖然我一直自欺欺人的自以為是。”


    年少時的偷歡娛樂如月光下的曇花,迅速的枯萎是意料之中的事情,他隻是沒有想到會這麽殘暴。他每夜都在黑暗之中尋找著記憶裏的破綻,試圖找到安亞背叛之前所表現出來的黑暗個性,但他隻記得她每次在他們出任之前在高塔上揉著眼睛對他們揮手的模樣,在晚上的樹林深處裏躲著侍衛和他接吻的柔軟嘴唇,在幼時和他偷跑出去在樹林深處裏捉迷藏時的歡笑,還有他們在庭院花叢裏偷歡時的嬌吟。


    他隻能說她隱藏的太深、演技太好、以及,自己太笨,所以無法痛恨。是他自己一廂情願而活該被視為廢棋。


    “公爵夫人為我做的事情……我不會忘記的。”在雙方都沉默片刻之後,伊利迪亞忽然說道,她抬起頭來,在凜冽寒風之中直視羅南,碧藍深邃的雙眼有攝人心魂的魔力。“我會把拉斯特城還給她的。盡我所有能力。”


    “我相信你會的。”羅南笑著說道,至少從相遇到現在,把自己從囚車和絞刑架上救下,連夜逃脫並且抵達拉斯特城救下百葉特,這些她都做到了不是嗎?“但我覺得我們會需要先從這個鬼地方活著走出去。你有什麽計劃嗎?”


    “計劃?”伊利迪亞挑眉:“我能有什麽計劃。”她隻是按照米昂的吩咐而一直往亞肯之山走而已,至於接下來會發生什麽,她又不是神,如何去知道。


    “……”羅南張了張嘴,半晌說不出一句話來,兩人大眼瞪小眼地對看,然後金陽騎士拿起了酒袋,仰起頭把袋子裏麵的酒全都喝完。算了,反正船上的酒桶那麽多,實在走不出去就在這裏喝到死好了。“你究竟是為什麽要去亞肯山巒?”他喝完之後先深唿吸再耐心問道。


    “為了北夜之鏡的碎片。”


    “……”金陽騎士看向她:“抱歉,風太大,我沒聽清楚,我以為你說是因為北夜之鏡的碎片。”


    “我是這樣說的。”


    “……”羅南舉起手來,摘掉手套,然後把手背放在了她的額頭上。


    隻聽一聲清脆的啪!響起,伊利迪亞無情地把他的手打了下來。


    “我沒有發燒!”她瞪著眼睛怒視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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