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夜他們誰都沒有睡好,即使熟悉的海浪聲猶如催眠曲的不斷在耳邊蕩漾作響,撒緋也一直沒閉眼。他腦海裏有無數畫麵不斷地晃來晃去,有一群奇特美麗的生物聚集在海麵上朝著滿月唱著歌,也有年輕的罕默托著一條美人魚在甲板上吃力的走著,還有凱凱在陽光下海水邊的笑容,和那塊他從來都沒看過的印記,它在黑暗之中閃爍著繽紛斑斕的光芒,在背上的皮膚上一直擴大。


    在那個夜晚之後撒緋變得非常沉默,他終於肯跨出自己的屋子了,但卻很少笑或說話了。村裏的人都認為他是為了凱凱的事情而傷心,因此也充分的理解並且表示憐憫,每當大家看到他坐在岩石上望著大海發呆的時候都會帶著悲憫的表情搖頭並且歎息。真是可憐的孩子啊,他們說。


    撒緋和罕默的關係也變得非常奇怪。雖然是早就料到會是如此的,但罕默還是有點遺憾和難過,他再也不需要舉著拐杖對撒緋大聲吼著罵著並且滿屋追趕了,但同時那孩子也再也不會偷喝他藏在廚房裏的果酒而醉的笑嘻嘻的唿唿大睡了。他們之間似乎豎立起了一堵透明的牆,撒緋有時候會看著罕默發呆,很多時候他都想開口問一些一直沒有搞清楚的事情,但又不知道從哪裏開口,於是兩個人隻好你看我我看你的尷尬著呆著,度過一個又一個夜晚。


    這樣的情況一直維持到那個狂風暴雨的夜晚。


    撒緋以為自己又在做夢。


    和幼時的夢境一樣,一片無邊無際又寧和安詳的海,溫柔而暖和的把他擁抱著,細碎的海浪聲在耳邊連續的傳來,把他漸漸覆蓋。


    然後他聽到了。


    起先,他以為是水和風的聲音,但隨後卻越來越清晰,越來越近。是一片優美但無法聽懂的歌聲,如訴如泣,像是帶著呢喃和竊竊私語的低聲吟唱,用辨識不了的語言訴說著某種古老的夢;起先是一個人的歌唱,然而隨著聲音越來越近,仿佛有很多人附聲合唱,聲音空靈飄渺,幽暗而遙遠,似乎帶了發光的魔法。


    撒緋一下子就睜開了眼睛,不由自主地坐起身來,茫然的看著四處。但沒等他從歌聲中迴神,房間的門猛然被罕默撞開,養父拐著木杖跌跌撞撞的走了進來,臉色蒼白而滿頭大汗,他一把拉住撒緋的衣襟往上提,把他連拖帶拽的拉下床來,口齒不清的大聲吼著:“快!快!愣著做什麽?傻小子你趕緊地……!”


    少年仍是茫然,還未從睡夢中清醒,不能分辨周圍是現實還是夢境,懷裏忽然被塞了一大包東西,被養父推著站起身來,他傻傻的看著眼前的罕默,見他臉色焦急的大吼大叫,卻完全聽不到他說什麽,隻看到對方的嘴巴開開閉閉;罕默急了,從沒有見到這孩子這個樣子,怎麽會在這種時候反而沒了平時的機靈和靈活,於是用力把他的身體扳了過去,讓他看向窗子的外麵。


    窗外,一片火煙彌漫。


    昔日平靜的沿海村莊正在被熊熊大火吞咽,矮小的泥土房屋一棟接著一棟燃燒了起來,火光遮蓋了打扮的天空,原本晴空萬裏的蒼穹被濃濃的煙霧遮蓋,月亮被焰火染成了血色;沙灘上有無數的人在奔跑尖叫,窗外有大片大片的黑影飛掠而過,撒緋定睛一看才發現那是騎著巨大馬匹的人,他們穿戴著黑如潮水暗如岩石的盔甲,手中的武器在火光的照耀下閃爍著暗紅的光彩,好似從地獄裏的鬼魅的眼睛。他們帶著死亡和殺戮而來,騎著馬飛馳而過,不住地往房屋上拋去手中的火把,火舌隨著他們的身影不斷地蔓延,把一切都變成了灰燼。


    村民們驚恐的大哭著,奔跑著,女人和孩子們的尖叫和哭喊在迴響在無邊無際的海上,他們試圖在熟悉的沙灘上尋找著活路或是跑向大海,但還沒有靠近便被從天而降的箭雨被刺殺在海灘上,血液浸在了鹹鹹的海水中,凝固在白沙之間,帶著張牙舞爪的濃重腥味鋪麵而來。


    撒緋瞪大眼睛看著眼前的一切,身體不由自主地開始顫抖,猛然耳邊的聲音終於恢複了原狀,他聽到了那些撕心裂肺的哭喊、房屋毀滅的聲音、和木材爆裂的劈裏啪啦聲響;忽然隔壁的房屋的門被推開,他看見凱凱的母親哭著抱著嬰兒和拖著一個幼小的孩子跑了出來,後麵有一個高大魁梧的騎士追出門來想要撈住他們三個,但凱凱的父親跌跌撞撞地衝了出來,背上還插著一把長劍,身後滿地是血,平時總是笑得看不見眼睛的男人瞪大充滿紅絲的眼睛大吼著撲上了那個騎士不讓他前進,但對方轉身就單手把他摔倒在地,隨後從背上抽出了斧頭,對著凱凱的父親劈麵而下!鮮血四濺時,撒緋隻來得及看到他倒在地上,便感到自己被猛然往後拉去。


    “快走!”罕默不知道什麽時候動作變得這麽快,單靠著一隻腳把養子奮力往房屋的後麵拖去,他的聲音焦急而憤怒:“往海邊去,我知道你可以跑得多快,沿著那條你經常和凱凱一起溜出去的路,走向海邊,然後遊出去,再也不要迴頭……!”


    “我不走!”撒緋邊掙紮邊喊道,但他的力氣不如罕默:“我不走我留下來和你一起……”話未說完,隻聽到嗤!的一聲,兩人頭上的屋頂劈裏啪啦的燃燒起來,火焰連串成一條直線,猛然穿過了整個天花板,一下子屋內便彌漫了煙火燒焦的味道。


    “聽著,孩子!”罕默緊緊的攬住了撒緋的後頸,讓他的眼睛對著自己的:“你聽好,你還記不記得對你說過那條人魚的故事?記不記得我說了什麽?’有時候我們會不由自主地去做一些我們無法理解的決定,一直到最後的最後你都無法說那是對還是錯的’?這些人是來找你的,我並不知道為什麽,也不知道為你犧牲了整個黑魚村的人們的性命是否值得,但是,我隻能堅定的相信我的直覺,我希望你活下去。”他的聲音堅定而有力,粗糙的手掌心傳來了溫暖的熱度,撒緋的嚴重忽然就充滿了淚,罕默擦了擦他的眼角:“孩子,從我在海邊撿到你的那一天開始我就隻有這個願望,就是你繼續活下去,在這個世界上唿吸著海洋的味道,去看那些我從來看不到的地方。你明白麽?所以,現在,你給我滾出去,聽見沒有?!”他奮力把少年往門外推去,一腳把他踢出了房屋的後門。


    “不……我不走!”撒緋驚恐的大喊著,跌出去後立即站起身來想要撲向罕默:“父親,我不走……!”但還沒等他觸碰到門,被燒焦的屋頂便轟然墜落而下,燃燒著大火的木材和柴草橫列在他和罕默之間,他被無數火星燒到了肌膚而疼痛的往後退去,想要往前卻被不斷落下的火堆截斷了出路。


    轟——!


    最後的一截木梁猛然落下,無數的火舌迅速地舞動起來,瘋狂的吞滅了罕默最後的身影。


    “父親——!”撒緋不顧紛紛落在他身上的火星大喊著往前衝去,在熊熊燃燒的火光之中,他看到了仍在屋內的養父揚起了一抹懶洋洋的笑容,然後猶如平常捕完魚而要休息的時候舒適地坐在了靠窗的搖椅上,緩慢地點燃了一根煙草。在灰色的煙圈嫋嫋上升的時候,罕默的眼光穿過了眼前被屠殺的漁村,穿過了布滿橫屍的沙灘和染滿鮮血的海洋,落在了無邊無際的星空上,在哪裏,海洋和蒼穹都沒有盡頭,隻有夜風吹過安詳寧靜的波浪。


    “父親!”撒緋大喊,但驀然耳邊刷!地一聲,一柄長矛釘!地一聲在離他鼻子兩指的距離中沒入了旁邊的木柱,他轉頭看去,有人騎著高大的馬匹正向他奔來,白光一閃,那騎士手上的長劍被月光照得亮如白晝,再也顧不得什麽,撒緋最後望了望自己已經支離破碎的家,咬著牙掉頭就跑。


    他迅速的穿過一排排燃燒著的房屋,敏捷的東躲西閃地穿過房子之間狹小的空間,之前凱凱和他總是喜歡在大家捕魚的時候偷懶而利用這些小道路通向屬於他們自己的秘密小島,這些窄狹的間隙總是堆滿了漁夫們不用的木桶、漁網或其他工具,騎著馬的人不可能在這種小路上追上來。


    他拚著命跑著,努力的不迴頭去看經常幫他和罕默補衣服的老奶奶睜著眼睛躺在沙灘上死不瞑目,不去看每當碰到罕默都會纏著他講故事的幾個小女孩被劍刺穿肚子橫死在房門前,不去看每天都給他帶媽媽做的烤麵包的雙胞胎兄弟被吊死在房門前的屍體,不去看,那些熟人一個個被屠殺的樣子,和自己熟悉的世界被毀滅破碎。


    風很大,哭喊聲很高,照亮村子的月亮和星星都不知道躲去了哪裏,就如那些平時被老人們念著的諸神也沒有出現,祂們不是應該保護黑漁村的麽?如果祂們真的存在,如果祂們每年都受著由村民們奉上的貢品,那麽為什麽沒有出現?為什麽會讓這一切發生?


    一隻箭唿嘯而來,在撒緋的腳跟邊落下,他驚慌的往後看,驚心的發現騎士已經追了上來,小路已經要到盡頭了,前麵穿過海灘便是充滿岩石的海水,哪裏有一道活的深水激流,靠著自己的泳技可以很容易遊到小島上,但海灘卻沒有任何可以隱藏或掩蓋的地方,在哪裏太容易被射死。


    他奮力往前跑去。


    不能死,不能死,他不要莫名其妙的死在這裏,但是……又為什麽要活下去?罕默死了,凱凱死了,可能全村的人都不在了,父親說這個世界比海洋還要大,而在這麽大的天地下,卻隻有他一個人活著。再也沒有在沙灘上看輝煌的日出的機會,再也聽不到海鷗低低飛過水麵時發出來的叫聲,再也看不到大家在篝火旁邊喝酒烤魚講故事,甚至再也不能被罕默拐著木杖舉著手追打。


    幾隻箭從撒緋的耳邊擦過,其中有一隻擦破了他的手臂,血一下子就流了出來,他根本就管不了灼熱的疼痛,海水和岩石已經在前方了。


    在他身後的騎士已經停了下來,從背後抽出了箭矢,三隻羽箭搭在了拉滿的弓上,瞄準了少年的背中心;射手專注地眯眼瞄準,平靜而冷酷的看著那個跌跌撞撞的身影,忽然,他眼瞳緊縮,隻聽騰地一聲,三支箭如流星一樣的往前飛去!


    正在奔跑的撒緋忽然感到了一陣劇痛,從背後中心迅速的布滿全身,他覺得全身的肌肉都在一霎失去了力量,雙腳一軟便倒在了地上。他的手還在往前伸著,指尖已經觸碰到冰涼的,熟悉的海水。


    原來他已經這麽近了麽?


    騎士噙著冰冷而得意的笑容,拉滿了弓指向趴在地上努力向前爬的少年,他牙齒間發出了咯咯的笑聲,滿意的看著自己的獵物做著最後的掙紮。


    但忽然,他卻停頓了,皺起了眉頭想要看清楚,但還沒等他眨眼,一陣巨大的聲音從前方爆發而出!


    那是從四方八麵發出的咆哮,一陣巨大的海浪從前麵唿嘯卷起,怒吼著翻滾著洶湧的衝天掀升,一下子便遮蓋了半天的星空!胯下的馬被驚嚇地無法控製的揚起了前蹄把騎士摔下了背,還沒等主人站起便想要掉頭跑走,但已經太晚了,怒衝衝的滔天海浪猛然奔湧而下,帶著天崩地裂的吼聲,噴濺著銀白色的泡沫,卷起城牆一樣高的巨浪狂湧而來,像是千軍萬馬席地而卷,洶湧澎湃的海水一下子就吞咽了整塊沙灘。


    撒緋感到自己的身體被放進了一個不斷翻滾的空間,他覺得自己變成了一塊抹布,被人不斷的攪來攪去,背上傳來的疼痛和全身被燒到的灼熱全都攪在一起發出了致命的痛楚,他艱難地睜開了眼睛,看見了水麵上的一陣陣的火光,轟隆隆的聲音好像是從漁村傳來的,遙遠又充滿了絕望。


    或許自己就要死了吧。


    他感覺身體變得很輕很輕,像是在睡夢中的畫麵,被輕柔蕩漾的海水逐漸溫柔的包圍著。


    在閉眼之前,他看到的最後畫麵是一隻有著珍珠色的銀白肌膚的手,輕輕的握住了他的手腕。


    睡夢裏,響起的是一首優美熟悉的歌,唱著他不懂但是理解的語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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