敲門聲一陣緊似一陣,我知道自己的大限來臨。其實這沒有什麽,我相信靈魂不滅的真理,人總得有個信仰,沒有信仰為什麽活著?隻是在死亡來臨的前夕,才對這個世界有那麽一點留戀。燒瓦盆的盧師傅曾經送給我一粒仙丹,他告訴我,臨死之前把這枚仙丹吞進肚子裏,就會永遠也忘記不了自己的前世今生。


    其實忘記是一種解脫,芸芸眾生都記不得自己前世曾經幹過什麽,如果大家都學會了穿越,這個世界將會怎樣?


    敲門者一定是兩個索命鬼,不然的話不會帶著旋律,那的確好似在戰火紛飛的赤壁戰場上,諸葛亮同誌舍身用胸膛堵住了搶眼,一個美女引吭高唱:你前半夜死來我後半夜埋,趕天亮做一雙上轎的鞋……其實人臨死之前最難忘懷的是自己的初戀,那是一個非常值得懷念的時刻,感覺中渾身上下爬滿了蟯蟲,似乎要把你的精髓吸幹。


    我不慌不忙,必須在生命的最後時刻把自己要幹的事情幹完。首先帶上身份證,這是證明自己的唯一證件,然後逐字逐句審核遺囑,遺囑是寫給兒子看。不主張火葬,最忌諱屍體燃燒的過程那吱吱升騰的油煙。即使土葬也要埋得很深,地麵上不留任何標誌,主要擔心項羽挖掘你的墳墓,然後鞭屍,放在烈日下暴曬。後宮裏三千嬪妃全部賞賜給抗日前線的勇士,然後給陶俑們每人發一支快槍,讓他們登上航母去保衛dyd不受侵犯。


    想想,還有什麽事情沒有交代完?奧,衣服兜裏還有一塊多錢,必須告訴兒子,昨天吃了貴祥叔的兩個包子,還沒有給錢。這輩子幹下最缺德的一件事,就是那一年餓得半死,偷挖了劉寡婦自留地裏的紅薯,即使到了那邊也應該給劉寡婦道歉,說一聲對不起。還有在電影院的暗影裏,偷偷地拉了女同學的手……女同學的手心出汗了,讓我的心一輩子濕潤。還有,還有就是對不起現任老婆,一輩子光思念初戀的情人。


    還有很多,來不及一一告訴大家,敲門聲一陣緊似一陣,我知道人生有地點、死有時分,小鬼們必須分秒不差地到閻王那裏交差。急忙忙吞下盧師傅給的仙丹,然後不慌不忙地把門打開,門口竟然站著兩個妙齡女郎,她們使我想起了我的初戀,因為她倆長得跟蜇驢蜂像極了,我認識她倆,她倆就是蜇驢蜂的小女文英和文愛。


    蜇驢蜂其實叫做孫榜蘭,因為長得太過鮮亮,男同學們嫉妒、同時還有那麽一點不懷好意,不知道那個缺德鬼給孫榜蘭起了個綽號叫做蜇驢蜂。一開始大家隻敢偷偷地叫,蜇驢蜂哭過、鬧過,最後無可奈何地接受。後來那蜇驢蜂的綽號成了孫榜蘭的招牌,無論誰喊她都非常響亮地答應。


    兩個小女孩看見我,嚶嚶直哭:“我媽不行了,住在醫院裏,她說她想見你。”


    也許是盧師傅那粒仙丹起了作用,許多不連貫的記憶被激活,清晰地顯現在大腦裏。


    還是在上學時,蜇驢蜂那兩根大辮子太誘人,坐在後排的我惡作劇地把女孩子的辮稍綁在桌子腿上,下課後蜇驢蜂猛然站起來,一下子被辮子揪住,小姑娘痛得大喊一聲,眼淚盈眶,教室裏爆發出一陣笑聲。


    ……原以為今天是我的大限,因為我也靠吃藥維持生命,早晨醒來是一天,醒不來就是一世。想不到蜇驢蜂竟然先我一步。這沒有什麽,這是人生必須走的最後一步程序。顧不上收拾自己,出門攔了一輛出租車,跟小女孩一起來到醫院裏,隻見孫榜蘭全副武裝,輸氧、輸液、心髒監測儀,還有一種叫不上來名堂的儀器。所有的程序隻為了一個目的,延長生命。


    那時,一張電影票一毛五分錢,可是對於我們學生來說,卻是一筆巨大的開支,要知道,老父親在生產隊幹一天活,工值隻有兩毛錢。可是,孫榜蘭竟然破天荒地拿兩張電影票,約我看電影。


    女孩子約男孩子看電影,其中的內涵不言自明。就在那天晚上,心懷叵測的我,生命中第一次拉了一個女生的手。那是一種雋永的迴憶,即使肉體腐爛了,靈魂也不會忘記。我發覺,女孩子的手心出汗了,一股無法用語言表達的電流穿透了我的心。


    ……文英和文愛附在媽媽的耳朵上,大聲告訴媽媽:“你的老同學看望你來了!”孫榜蘭費勁地睜開眼睛,眼睛裏立刻顯現出一個人影,我知道那是我自己,那一刻我發覺我的靈魂已經被老同學帶走,其實用不了多久,我們就會在另外一個世界相遇。生與死之間,隻是一道程序,我想大聲地告訴蜇驢蜂——我一生中熱戀的第一個女孩子,假如有來生,我一定還在電影院的那張椅子上,將她等。


    孫榜蘭朝我點點頭,我俯下身,聽見她說:“握住我的手。”這是一個行將就木的人對我提出的最後的要求。手溫熱,似乎還能感覺得來脈搏在跳動。手在慢慢地展開,我看見,手心裏,攥著一枚紐扣。


    ……還是在當兵臨走的前一天,我們已經穿上軍裝,準備到縣上集中,第二天早晨我們就從縣上出發,到一個未知的地方去履行當兵的義務。離開村裏的時刻,我看見,孫榜蘭站在凜冽的寒風中,將我等。送我一本紅寶書、一支鋼筆、一張她自己的玉照。可我什麽都沒有準備,慌亂中使勁拽下大衣上的一枚紐扣……現在那枚紐扣孫榜蘭仍然攥在手心,一直到生命的最後。可我,卻早已經將一個女孩子送給我的信物弄丟。


    聽見孫榜蘭說的最後一句話是:“不要搶救了,每天幾千元的費用。”


    也許我發覺自己將要崩潰,總擔心脆弱的神經無法支撐這沉重的情感。我必須盡快地離開,哪怕死在自己的陋室,絕不可以攜手初戀的情人一起離開這個世界。我走了,踉踉蹌蹌。一直到老同學下葬,我都沒有去送一程,不是不想而是不敢,害怕直麵那生離死別的瞬間。所幸的是我還活著,還有精力寫下以上文字,懷念。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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