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久,生產隊解散了,土地承包到戶,公社改作鄉,縣革命委員會的牌子換成縣人民政府。日子像一個萬花筒,每天都在翻新,看得人眼花繚亂。布票作廢了,農民們弄不清商店裏賣的那些化學纖維叫什麽名稱,統一叫作“料子”。穿上“料子”衣服的農民們誌得意滿,在街上高聲大氣地跟熟人打招唿。


    縣政府研究決定,把發展蘋果產業做為帶領農民脫貧致富的主攻方向,計劃栽植十萬畝果園。那些日子縣果樹局特別忙碌,從外地組織迴來的蘋果樹苗源源不斷地運往各個鄉鎮,然後再由鄉鎮分派的各村。有一次我下鄉路過吉祥村溝口,突然想到自己已經幾個月沒有迴家。


    那天下著小雨,吉普車無法進村,我吩咐司機在鄉政府等我,下了車一個人朝家走。遠遠地看見山路上晃動著一個人影,憑那走路高一腳低一腳的姿勢我就斷定是吉利。吉利也看見了我,隔老遠就搖晃著身子向我打招唿:柴胡,幾個月不見,今天怎麽想到迴來?我說,剛才路過溝口,臨時決定迴家轉轉。吉利滿麵紅光,穿一身料子衣服,戴一頂鴨舌帽,胸前別著鋼筆,背一個掛包,肩膀斜著,掛包裏鼓鼓囊囊不知道裝著什麽,看樣子很沉重。我問吉利,到那裏去?吉利信心滿滿地迴答我:到編輯部送書。


    說不上是驚奇還是高興,隻有吉利那樣的人才會把投稿叫做“送書”。我說,我的吉普車在鄉政府,你先去那裏等我,我迴家轉轉就來,我捎你到縣上。


    迴到家我沒有久留,因為吉利還在鄉政府等我。可是等我趕到鄉政府時吉利已經不見了。司機說,那個跛腳的男人等不上我,已經坐班車先走了。


    過了大約十來天,當了村長的柳林來找我,一坐下來就憂心忡忡地說:吉利被公安局收審了,鄉政府通知村幹部到公安局領人。我說,絕不可能!前些日子我還在村口碰到過吉利,吉利說他要到省城“送書”。


    柳林說:就是那次吉利出門後一直沒有迴來,吉利媳婦每天都到溝口去等吉利,那個媳婦一點也不傻。吉利的爺爺也著急了,昨天晚上到我家,詢問我怎樣才能知道吉利的消息。


    我和柳林趕到公安局,看到吉利雖然汙濁不堪,但是精神蠻好。他興致勃勃地告訴我倆,他到編輯部“送書”時那個老編輯非常驚奇,熱情地為他倒了一杯水,還說一定要認真“拜讀”吉利的“大作”。吉利從編輯部出來時老編輯親自把他送到公交車上,告訴他在什麽地方下車。吉利沒有去過省城,看什麽都稀罕,不小心讓小偷把身上帶的錢全部偷走。吉利無錢迴家,隻得在省城乞討度日,結果被派出所收留,當作盲流人口遣返。


    原來是這麽迴事,我倆都鬆了一口氣。我和柳林把吉利從公安局領出來,給吉利洗了澡,換了一身幹淨的衣服。然後帶吉利到餐館,為吉利接風洗塵。我突然想起了李老師,問吉利,是不是連李老師也一起請?吉利搖搖頭,說:算了,他的嶽父開始時對他“寫書”熱情很高,看了他寫的幾篇文章以後勸他“就此止步”,認為吉利不可能成功。吉利一邊吃飯一邊搖頭晃腦地說,他要給李老師一個“驚喜”,讓李老師對他這個女婿“刮目相看”。


    爺爺和昕昕見吉利終於迴家,非常高興。昕昕打算為吉利做飯,吉利說他吃過了。吉利正欲吹噓他在省城的見聞時看見爺爺拿出一個厚厚的包裹。爺爺說,那包裹是蚊子從鄉上稍迴來的,特意叮嚀一定要親自交給吉利。吉利打開包裹一看,原來他親自送到編輯部的稿件已經退迴。


    吉祥村人少地多,土地承包時也沒有那麽嚴格,柳林按照各家各戶的意願劃分土地,誰家多種一點少種一點都沒關係。就在吉利往編輯部“送書”那幾天,柳林用拖拉機從鄉政府拉迴了許多蘋果樹苗,通知各家來分。由於吉利不在家,爺爺去割荊條,爹爹十天半月不迴一次家,昕昕神經又不正常,長得好一點的樹苗子全部被瓜分完,隻給吉利家剩下一些長得比較弱勢的樹苗。


    看起來吉利還沒有從編輯部退稿的陰影中走出來,他焉頭耷腦地把別人挑揀得剩下的樹苗全部歸攏,背迴自家院子。柳林有點過意不去,我迴家時柳林特意來我家,詢問縣裏能不能多給吉祥村一些樹苗子?因為吉祥村地多人少,那些樹苗子根本分配不過來。還說了吉利全分迴去一些弱勢樹苗,他擔心那些樹苗栽不活。


    我說:這一迴你們弄錯了,吉利可能占了大便宜,那些長得弱勢的樹苗全是紅富士,長得壯實的樹苗是秦冠。其他村子也發現了相同的問題,好強的人都搶壯實的樹苗,一些好說話的人全分了些富士。柳林說他沒有見過紅富士,但是秦冠已經在全縣普及,他認為秦冠就是好蘋果。我說,過幾年你就會明白。


    我吃了飯,獨步來到吉利家,看見爺爺的麵前放一堆荊條,正在搞編織。那一群羊已經賣掉,鄉裏來人說,放羊破壞植被,以後山羊隻能圈養不準放牧。爺爺閑不住,從河套裏割些荊條,編些籠跟簸箕,背到集市上去賣。昕昕挺著大肚子,拿一把鐵鍁,給吉利背迴來的樹苗苫土,防止樹苗幹燥。吉利坐在屋子裏,對著他的書稿發呆。


    爺爺見我進門,就像遇見了救星,站起來,拍了拍身上的木屑,說,柴胡,你來了,我還正想去縣上找你,隻有你說話吉利才肯聽。我也不知道吉利能不能寫書,反正寫了十幾年了,沒有見過豌豆大一個字眼被人家用過。你是識字人,幫吉利出出主意,吉利從省上迴來不吃不喝,整天對著他那一堆書稿發呆,我擔心時間一長,吉利也會變成昕昕。


    我走進吉利的新屋,吉利抬頭看我,有些失望地問我:柴胡,我這十幾年的功夫是不是白費了?


    我沒有正麵迴答吉利的問話,而是告訴吉利,他撿了一個大便宜,我看到了,那些樹苗全是紅富士。我催促吉利:趕快把那些樹苗栽到地裏去,節令不等人。吉利站起來,將信將疑,問我:這些樹苗什麽時候能夠結果?到那時節紅富士能賣多少錢一斤?前一個問題我迴答說,大約得四年。後一個問題我無法迴答,隻是說,肯定比種糧食劃算。


    昕昕進來,坐到床沿上,用手撫摸著她的大肚皮。我有些動情地說:吉利,你認為李老師在文學方麵的造詣怎麽樣?為什麽他就不知道去寫小說?因為那條路太難,十個想當作家的人起碼有九個夭折。還是收起那些不切實際的想法,為你媳婦肚子裏的孩子著想,幹點實實在在的事情,從明天起把那些蘋果樹苗栽到地裏,精心務作你的蘋果園,樹苗子如果不夠的話我再給咱想辦法解決,四年後我敢保證你就是個萬元戶。


    昕昕突然害羞地笑了,一邊撫摸著大肚皮一邊說:大哥說得在理。


    我笑著糾正道:我叫你嫂子,你叫我兄弟。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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