縣裏葫蘆河水利工程上馬時,分配給吉祥村兩個民工名額,螞蟥在會上宣布:決定派老狐狸和吉利去。吉利的爺爺猛地站起來,山羊胡子由於生氣而不停地抖動:螞蟥我****先人!你都不看看吉利是個殘廢,做事不要太缺德!


    會場一下子炸了鍋,幾乎所有的社員都站在爺爺一邊。眼看著會議開不下去了,老狐狸站起來,唿籲大家保持冷靜。老狐狸說,分配他去水利工地他沒意見,幹啥都是掙工分。隻是能不能把吉利調換一下,吉利就是到了水利工地也有可能被退迴來,到時候咱村還有可能背上“對抗水利建設”的惡名。


    螞蟥被老狐狸的一席話給鎮住了,撓起了頭。這時,我站起來,說:大家不要為難了,水利工地我去。爹爹馬上表示反對。爹說,柴胡你不要逞能,你才十八歲,還沒有出過遠門,有個頭痛腦熱誰來照顧?螞蟥一拳砸到桌子上,宣布:好了大家安靜些,水利工地就老狐狸和柴胡兩個人去。


    我不顧家人的反對,跟老狐狸一起,踏上了去水利工地的征程。臨行前,爹特意去了一趟公社,從供銷社買迴來半斤散酒,媽媽切了一碟子鹹菜,炒了一碟子洋芋絲,特意請來了老狐狸。老哥倆上座,我和媽媽作陪。媽媽倒滿兩杯酒,先敬給狐狸叔,然後敬爹。爹爹舉杯相邀,眼裏含著淚珠:思琦,我就這麽一個獨苗,真舍不得讓柴胡遠行。可是娃大了,咱管不住。我把柴胡交給你了,你叔侄倆一定要互相照顧。


    狐狸叔吱一口把酒喝幹,伸手摸了摸我的頭頂,說:柴謀哥你就放心,我把柴胡當我親兒哩。


    往後的三年時間,我跟狐狸叔就一直在水利工地上幹活。沿河幾十裏山坡上,民工們用钁鍁鏟掉了山上的草皮,挖出了一排排窯洞,住滿了各公社抽調來的民工。白天民工們肩挑車拉,把山上的黃土運到壩基上,幾台拖拉機吐著黑煙把民工們運來的黃土平整好,幾十台大夯排成一行,幾百人喊著號子打夯,那場麵頗為壯觀。每個山頭都樹一麵大旗,大旗上突擊隊名稱五花八門,什麽“擒蛟龍”突擊隊、“放衛星”突擊隊、“敢叫日月換新天”突擊隊、“扞衛******思想”突擊隊……休息時大家又在一起對歌,歌聲此起彼伏,在工地上迴響。一到晚上數十裏山溝煙霧繚繞,山坡上一排排窯洞閃爍著粼粼火光,別是一番景象。工業落後的時代,一般大型工程都使用人海戰術。


    每個公社設立一個民工大灶,專門負責民工們的夥食。民工每人每月自帶三十斤口糧,公社給每人每月補助十五斤小米,飯食以小米幹飯為主,一個星期能吃一頓麵條,吃的菜基本以蘿卜、洋芋、白菜為主,偶爾能見上一些豆腐,遇到過節時還能聞到一點葷腥。狐狸叔不習慣跟外村人在一起睡覺,我們倆叔侄專門挖了一孔小窯洞,剛開始時窯洞有點潮濕,狐狸叔便把他的光板羊皮大衣鋪在我倆的身下,靠窗子挖一眼煙囪,我們每天從山上撿一些樹根迴來,晚上在煙囪旁邊點燃一堆篝火,民工們愛串門子,常有外村幾個跟狐狸叔一樣被撤職的村官們圍著火堆侃大山。我湊到火堆前,翻開一本書,一邊聽著老人們天上地上地亂諞一邊看書,那日子過得倒也滋潤。


    晚上下了一場大雪,早晨起來一看,狐狸叔的皮大衣蓋在我的身上。心裏暖暖的,感激著,卻說不出口。民工們燒火取暖,每一孔窯洞的煙囪裏都冒出了青煙。隔著柳條編成的窗子向外看,潔白的山川裏,無數條青煙直直地升騰,在半空裏跟雪花融合,變成了濃濃的雪霧,葫蘆河像一條銀色的帶子,順著山川一路遠去,幾個上了年紀的老漢不甘寂寞,扯起嗓子吼起了酸曲:


    急忙忙上樓台呀、


    急忙忙上樓台,


    上了呀樓台遇見了張秀才呀,


    遇見了張秀才呀小奴家魂不在呀哈……


    從指揮部那裏傳來命令:下雪天不出工。吃早飯時我賴在被窩裏不想起來,狐狸叔端來了兩份飯菜,我裹著被子坐起來,一邊吃飯一邊伸長脖子看著窗外。


    半上午時雪住了,天陰著,我歪在被窩裏看了一會兒書,看狐狸叔正跟幾個老漢蹲在地上用柴棒和土塊玩“狼吃娃”(一種遊戲),甚覺無聊,便出了窯洞,沿著山路向前走。遠遠的山路上,滾動著一團紅紅的火球,漸漸地近了,影影綽綽像個人影,那走路的姿勢好像我最熟悉的一個人……初時認定那是幻覺,雖然下定決心不再往來,可是這靈魂的深出仍然給自己初戀的姑娘留著空間。其實,我之所以不顧一切地來到水利工地,主要的原因還是害怕無法控製自己的行為。人有時很脆弱,斬斷情絲比愛上一個人要難許多倍。


    人影走近了,果然是蚊子!四十裏山路,她一個人來這裏做甚?蚊子也看見我了,做了一個展翅欲飛的動作,像我撲來。那一刻,我摒棄了所有的雜念,把蚊子緊緊地抱住。蚊子流淚說:柴胡,你想得我好苦。


    那是我有生以來第一次跟一個姑娘相擁。蚊子嘴裏哈出來的熱氣噴到我的臉上,使我不由自主地把自己的嘴貼了上去。那一刻,所有的意念都被掏空,感覺中有一種眩暈、一種失重。


    猛然間,我像被蜂蜇了似地推開蚊子,用驚恐的眼睛看看前後左右。就在半個月前,一對男女在樹林子裏偷情,被逮住後拉到水庫壩基上批鬥……階級鬥爭的年月,人的行為必須循規蹈矩。


    蚊子不解,水蜜桃似的眼睛裏有一絲幽怨閃出。我用手指了指身後那一排排窯洞,蚊子明白了,我跟蚊子麵對麵站著,聽蚊子傾訴。


    蚊子說,螞蟥那個二愣子什麽事情都做得出來,竟然敢當著媽媽的麵對她動手動腳,娘倆在吉祥村住不下去了,搬到爸爸的供銷社去住,螞蟥又攆到供銷社去鬧。供銷社的領導膽小怕事,勸說爸爸在外邊給母女倆另租房子。爸爸在離供銷社不遠的外村給娘倆租了一孔窯洞。開始幾個月相安無事,前幾天她到供銷社買點零用的東西,撞見了螞蟥,被那二愣子纏住,把她強拉到玉米地裏欲行不軌,要不是爸爸及時趕來,她就……


    我隻覺得腦袋轟一下,頭大如鬥。一個男人最大的恥辱就是無法保護自己心愛的女人……我為自己曾經退縮而害羞。此時此刻,男子漢的俠肝義膽促使我做出了一個不同尋常的舉動,我拉住蚊子的手,說:走,咱們迴家,我替你報仇!


    蚊子疑惑著,想了好久,然後遲遲疑疑地說:你跟吉利都不是螞蟥的對手。


    我突然想起了吉利。我急切地問道:吉利呢?吉利答應過要保護你。


    蚊子的眼光有些暗淡:我知道吉利的心思,我很同情吉利,但是我對吉利愛不起來。所以,我的遭遇不想讓吉利知道,吉利那個呆子如果知道了螞蟥欺負我,什麽事情也會做得出。


    看來,蚊子啥都清楚。我突然語塞,有點不知所以,我幹巴巴地問道:蚊子,你想讓我幫你做點什麽?


    蚊子幽幽地說:我想跟你結婚,讓你帶我遠走高飛……


    這時,從山的腹腔裏,傳來了一陣喊聲:安雯——!我倆同時抬起頭,看見蚊子的爸爸踏著蚊子的腳印推著一輛自行車攆來了。


    原來,昨晚睡覺前,蚊子曾經對媽媽說,她想去找柴胡。媽媽當時沒有太在意,今早起來時不見了蚊子,媽媽吃驚不小,立馬趕到供銷社把蚊子失蹤的消息告訴了爸爸,爸爸二話沒說,騎一輛自行車就往水利工地上攆。雪地裏騎自行車,隻能騎一程走一程,蚊子她爸攆上蚊子時,我們已經在一起說了很久。


    蚊子他爸擦把汗,鬆一口氣,埋怨獨生女兒:你看你——這麽遠的路你一個人出來,讓我和你媽怎麽能放心?


    我尷尬著,不知道說什麽好。蚊子把頭扭到一邊,盈盈地哭。安叔歎一口氣,對我說:蚊子說她看上你了,我跟你姨都沒有意見,迴頭給你爹稍話,叫他請個媒人,來我家提親。安叔又迴過頭對蚊子說:蚊子,咱迴家。你坐到自行車上,爸推著你。


    我猛然間驚醒過來,挽留父女倆:叔吔,你倆吃了飯再走。


    安叔說,工地上人多嘴雜,他倆就不吃飯了……


    我目送安雯和她的爸爸消失在山的豁口,驀然迴過頭,看見狐狸叔就站在我的身後。


    狐狸叔冷冷地問我:剛才安中信和他的女兒來找你作甚?


    對狐狸叔我不想隱瞞,我說,安雯想跟我結親……


    狐狸叔倒背起手,扭頭就走。我傻呆了一會兒,攆上狐狸叔,問道:叔吔,你看蚊子這個女子咋像?


    狐狸叔頭也不迴地說:安雯對你不合適。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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