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冬天來得特別早,剛過了中秋節,天空便飄起了雪花。那雪飄飄揚揚地下來,落到地上便變成了水珠,空氣中彌散著陰冷的潮濕,老槐樹的葉子落下來,在院裏鋪上厚厚的一層,那菊花仍在雪花中顫顫地綻放,展現出最後的輝煌。


    太太自打老爺被綁走以後,每天隻喝半碗稀粥,圓潤的臉頰日漸消瘦,宅院內沒有生氣,死一樣寂靜。忽一日,一個穿著中山服的幹部來到院內,後邊跟著幾個背槍的士兵,那幹部展開一張紙,宣讀了惡霸地主何占魁的幾條罪狀,然後莊嚴地宣布,惡霸地主何占魁已於當日中午被鎮壓……


    太太直直地坐在老爺坐過的太師椅上,目無表情。春燕沒有迴過神來,弄不懂“鎮壓”叫幹啥,那夥人走後許久太太才“哇”地一聲哭出了聲:“占魁呀!你死得冤呀!你走了……丟下我可咋辦哩嗎……”。


    幾個本家子叔侄進屋來,商量著老爺入殮安葬之事。


    埋葬老爺時,太太顯現出無以倫比的幹練和剛強,在眾目睽睽之下,她堅持親自給老爺穿上壽衣,換上老爺喜歡穿的牛皮梁子布鞋,把老爺的眼鏡、水煙壺和那些發黃的線裝書放到棺材裏邊,然後扶著靈柩,一步一步地把老爺送到祖墳地裏。為了春燕以後好在世上為人,太太堅決不讓春燕被麻戴孝為老爺送行,春燕無耐,隻得躲到自家屋裏痛哭。


    太太從墳地裏迴來後便直直地躺在上房東屋的炕上,一連幾天水米不沾牙。


    春燕夜夜都在做著相同的夢。夢中碧水連天,波濤洶湧,一隻顛簸的小船一會兒被推上浪尖,一會兒又被送入深穀,開誠在船上站著,雙手奮力地搖著船櫓,剛靠近岸邊,一排巨浪打來,那船又被推得很遠……夜幕下那船被風浪打翻,開誠在水中奮力掙紮,漸漸地體力不支,波濤吞噬了開誠,水麵上隻見一隻絕望的手……一種熟悉而親切的聲音將春燕喚醒:“春燕,我的頭發都鏽成氈了,你幫我梳一梳頭。”春燕驚慌著坐起,隔著窗欞她看見太太屋裏燭光如熾。春燕慌忙穿衣下炕,推開太太的屋門,但見蠟台上兩根結芯的紅燭,老爺太太的畫像端放在桌子正中,太太穿著壽衣平躺在炕上,眼睛閉著,顯現出往日的慈祥寧靜。春燕叫聲:“太太!”沒有迴音,春燕用手摸摸太太的額頭,額頭冰涼,太太已撒手西去。


    春燕在太太的炕沿上坐下,拉起太太的手捂在自己的胸口,不知道悲哀也不去痛哭。漸漸地燭光暗了,一縷晨曦爬上了窗欞,爹領著一夥人來到院裏,要分惡霸地主何占魁的財產、糧食和土地。


    本家子叔侄草草地埋了太太,這座宅院便住進了四戶貧雇農。爹是農協主任,在揭露惡霸地主何占魁的同時控訴了他如何貧困交加,出於無耐將親生女春燕賣與何占魁為奴,春燕在何家受盡了壓迫和剝削,跟《白毛女》裏的喜兒一樣殘遭何家的*****……群情振奮,口號聲震天響。春燕頭埋在胸前,感覺不來啥滋味,隻覺頭皮發麻。


    春燕繼續住在西廈屋,老爺家所有的財產都被瓜分,唯有春燕廈屋裏的東西一件未動。住進宅院裏的所有人家都對春燕表示了熱情和同情。上房正屋住進了苦大仇深的五代佃農何舍娃,舍娃的老婆腰圓膀粗,拖著三兒倆女,最大的才七歲,最小的跚跚學步,常見舍娃老婆揪著舍娃耳朵,舍娃身子縮成一團,發出殺豬樣的叫聲。早晨起來五個孩子一排溜在走廊裏拉上五泡屎,就像五隻大小不一的蝸牛。上房東屋住進了何家最長的長輩何鴻儒老倆口,何鴻儒早年中了個秀才,一直在村中教書。有錢人家的孩子他教,無錢人家的孩子他也教。心中隻有憾事一件,一輩子無兒無女。何鴻儒無論如何也不要分給他的房屋,他言住著別人的地方不踏實,萬般無奈農協主任領著一幫人扒了何老先生的屋頂,並且嚇唬何老先生,這是立場問題,感情問題,你不要地主的財產就是跟地主階級同流合汙。老先生拗不過農協,隻得住了進來。東邊廈屋裏住進了從河南逃荒而來的外姓人任生瑞,任生瑞會兩手木匠活兒,常常給人家做櫃子蓋房,打棺材上梁。兒子明文已長大,早出晚歸在鄰近村子打短做工。靠大門的下房裏住進了新婚夫妻何財兒李秋菊。那對活寶晚上一關門就在炕上撒歡兒,秋菊弄到高興處便發出母貓般的叫聲。院中的槐樹上拴著何舍娃家的叫驢,菜園裏花園裏堆滿了各家的柴禾。本來春燕爹想將上房正屋分給自己住,土改工作隊隊長說,你是村裏的幹部,要先人後己,起表率作用。春燕爹撓撓腦袋咬咬牙,最後腳一跺說:“球!不要就不要,老子還住原來的土窯。”


    任生瑞家的雄雞唱了三遍,何舍娃的叫驢拉長脖子發出了不和諧的叫聲。春燕掀開窗幔的一角,晨曦中她看見滿世界披上潔白的銀裝。春燕裹著被子在炕上坐了一會兒,接著穿衣下炕,開了大門,迎著雪花向曠野走去,雪地上留下一行孱孱腳印。


    同齡女子都放了大腳,春燕瞅著自己這雙三寸金蓮時內心湧出了對娘深深的艾怨。一向憂柔寡斷的娘在給春燕纏腳時那樣決絕,義無反顧。春燕跪在炕上一勺一勺地給娘喂藥,娘孱弱的手輕輕地撫著春燕的小腳,眼神裏充溢著慈愛,春燕罩在母愛的光環裏,心卻被蜇痛


    春燕的淚珠落在娘的臉頰上,娘裂開嘴角艱澀地笑了,那笑定格在春燕的腦海裏,春燕對娘的艾怨隱去了,深深地被娘博大的母愛打動,春燕眷戀娘,思念娘,那思念在雪野的映襯下,顯得格外真切,那思緒支配著春燕的雙腳,不覺來到娘的墳頭。


    娘的墳墓被積雪覆蓋,落漠的荒野孤寂無聲,雪茹飄飄揚揚漫天飛舞,春燕融在雪野裏,漸漸地變成雪人。站久了,身子和心靈都有些麻木,她真想叫醒娘,把內心的苦衷傾訴。


    開誠在占有春燕身子的同時擄走了春燕的靈魂,那魂兒隨著開誠飛到天涯海角,春燕在夢裏生活,那夢浸在蜜汁裏,春燕從舌根一直甜到心底。現在,夢碎了,春燕悲觀地認識到,開誠不可能再迴來了,她跟開誠成了銀河兩岸的牛郎織女,牛郎織女一年之中還能相會一次,春燕跟開誠的相會卻變得遙遙無期……


    嗤啦啦,春燕頭上的積雪被風抖落,嘰喳喳,春燕肩頭落下一隻麻雀。雪中覓食的麻雀誤認為春燕是一截樹樁一堆柴禾……春燕被麻雀驚醒,來時的腳印已被飛雪覆蓋,雪霧中,傳來麻雀飛走時驚恐的叫聲。


    春燕輕輕地篩篩身子,將滿身的積雪抖落,原路折迴。眼簾中映出銀裝素裹的村莊,家家屋頂的炊煙升起,在雪霧中彌散,融合,鉛灰色的天穹像一隻鍋蓋,罩在頭頂上,春燕隻覺得胸悶,落漠。她不想迴那間冰冷的西廈屋,在村頭的場院邊躑躅了一會兒,折轉身,蝺蝺來到那孔曾經生活過十六年的土窯前,她在窯門口嗬嗬手,跺跺腳,稍想了一下,推開虛掩的窯門,走了進去。


    爹坐在灶前的草墩上,一手拉著風箱,一手往灶口塞進柴禾。土炕上坐一女人,敞開胸膛露出兩隻饅頭樣的**,懷裏抱一個孩子,那孩子貪婪地吮吸著母乳,一床破棉被圍在那女人和孩子身旁。鍋裏水燒開了,柴煙和水蒸汽混合在一起塞滿窯洞空間。春燕眼睛濕潤了,她嗅到了母親身上的那種滋味,感受到了家的溫馨。


    “春燕,你迴來了,快坐下。”


    爹從灶前的草墩上站起,臉上掠過瞬間的尷尬,笑容堆上來了,顯得誇張而虛假。


    “——這是你媽,這是你弟。春燕,快叫媽”!


    爹指指炕上的女人,臉神又變幻出一種討好和獻媚。


    那女人抬頭看一眼春燕,低頭在孩子的屁股上擰了一下,孩子“哇”一聲哭了。仿佛有人猛揪了一下春燕的心房,春燕隻覺得臉燒得發燙


    春燕踅轉身,逃也似地跑出了那孔窯屋。什麽東西被摔破了,春燕的身後,傳來清脆的響聲。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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