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天的風,秋天的雨。剛立過秋沒幾天,又下起了連陰雨,雨絲兒不住。地裏都下醉了,一隻腳踩進去,尺把深的泥,村子裏一片墨綠。莊戶人家的院子裏,胭脂花、大麗菊開的火紅,露珠兒眨著眼睛,像初戀的姑娘那樣深情。


    莊稼人閑了,男人們都到飼養室裏聊天,小夥子們聚在一起,下象棋、打撲克,老漢們閑不住,手裏攥一把柳條兒,坐在門檻上,編個籠兒、篩子,姑娘們照例擁到德成媳婦屋子裏,一邊做著針線活兒、一邊諞閑話。


    這德成媳婦,二十五歲,前年結的婚,中等身材,瓜子臉,細眉眼,白白淨淨,也算漂亮的了。誰家兩口兒拌嘴,婆媳吵架,大家都愛找德成媳婦評個理。德成媳婦說出的話兒不偏不倚,人人愛聽。日子長了,誰有啥知心話,都愛給她掏,誰遇啥不順心事,都愛找她傾訴,姑娘們也把德成媳婦當作知心人,一得空閑,都往她家裏聚。這陣子,她們正諞到昨晚上村子裏放映的電影《天仙配》。姑娘們的心裏都有一段難言的心事。


    “嫂子,你說電影裏演的是真事嗎?”說話的姑娘叫秀姑,細高個子,兩根辮子又粗又長,杏眼鵝眉,眼珠兒像翠墨,明澈秀麗,二十六歲了,比德成媳婦還大一歲,父母雙亡,跟著哥嫂過活,還未找下婆家。前幾年她哥給她找了一個對象,收了人家的財禮,誰知秀姑死活不願意。村裏人都說秀姑眼頭高,一般人物看不上。她哥生氣了,說他再不管秀姑的事了。結果,把姑娘耽擱到如今。


    “看你儍得,那是神話,能當真?”德成媳婦讀書知禮,能講好多故事。


    “我也知道是假的。”秀姑歎了口氣,“可我看了以後,老感覺是真事。夜裏睡下還想著,王母娘娘究竟圖了個啥,要破壞人家恩愛夫妻。”


    “那是封建思想做怪,以前女子娃尋象,要遵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況且神仙嫁凡人,天理不容。”說這話的姑娘叫秋菊,高中畢業,考大學不中,二十出頭,圓盤臉,大花眼,短刷辮子,說話咬文嚼字,人稱秀才。她爸在外頭當幹部,穿戴與眾不同。


    “古時候這種事多著哩。”德成媳婦納著尺二長的鞋底,說道:“那時女子娃尋象,就像布袋裏賣貓,你嫁的男人是光臉還是麻子,根本就不知道。有些財東家三妻四妾,五六十歲的老頭子,還糟蹋人家十七、八歲的女娃。”德成媳婦突然覺得說漏了嘴,有些不自在,她看了看姑娘們,好在她們都沒有在意。


    “現在講自由戀愛,戀愛,就得像德成嫂子學習,隻要自己相準了不怕別人說東道西,海枯石爛不變心!”秋菊用勾針編織著台布,拿出她那一口學生腔,說的嚴肅認真。


    “嗤”一聲,大家啞然失笑。年齡最小的春芳用手指頭刮著臉皮,“羞,羞。”


    “笑什麽!”秋菊依然正兒八經的,“難道你們都願意讓三尺蒙布包著頭,嫁雞隨雞、嫁狗隨狗?”


    “新社會,誰還敢那樣做!”春芳睜大水靈靈的眼睛,直視著秋菊。


    “誰說沒有?我村裏有一個姑娘叫淑英,家裏人做主給尋了個三十歲的後婚男人,收了人家一千元錢的財禮,那家人為了娶媳婦,把家具都折賣光了,淑英結婚不到一個月就沒啥吃了,和男人嘔氣,那男人也是個死惡人,你說你的,他隻不吭氣。前幾天,我上縣裏去,正好碰見淑英,籃子裏裝幾個雞蛋,打算賣了換鹽吃。她一邊說一邊哭,她說她不該聽家裏人的話,嫁了個木頭疙瘩,要啥沒啥。我們自幼在一起長大,聽她那些傷心話,我也難受的直淌眼淚。”德成媳婦說著說著,眼圈紅了。


    秀姑臉頰明顯地一抽,低頭擺弄著自己的衣角。姑娘們不作聲了,都在想著自己的心事。春芳畢竟年紀小,滿臉稚氣,她拉著德成媳婦的手,嬌聲嬌氣的說:“嫂子,你把你跟德成哥談戀愛的經驗給大家介紹一下,叫這些姐姐們向你學習,保佑她們找個稱心如意的愛——人。”


    大家被激怒了,有的扭住春芳的胳膊,有的擰著春芳的耳朵,有的罵道:“狗嘴裏吐不出象牙。”春芳吃痛不住,向德成媳婦求饒,德成媳婦故意說;“饒不得,看再多嘴不?”春芳連聲說:“不敢了,不敢了。”大家這才鬆了手。


    耍鬧了一陣子,各人又都埋頭做著活計。秀姑到底忍不住,問德成媳婦:“嫂子,聽說你跟德成在水庫上談戀愛那陣子,閑話多得能拉幾牛車。”


    “那可不是假的。”德成媳婦一點也不扭捏,大大方方的說:“我可沒管那些,我看準了德成這個人,老實、肯吃苦、心眼兒好、待人厚道,是個過光景人,我兩個一談就談攏了。家裏人不同意,我就做工作,工作做不通,我就扯著德成的袖子,到公社登了記。反正生米做成熟飯了,別人氣不過,管它呢。”


    “所以說,人家結婚兩年,德成哥都沒有大氣嗬過人家一次,這才叫自由戀愛,恩愛夫妻,美滿家庭。”秋菊出口成章,又是一套學生腔。這些話兒德成媳婦聽多了,不在意,繼續納著她的鞋底。


    “那——那你跟德成哥的第一句話是怎麽說的?”秀姑問著句話時,臉紅了。


    這下子,春芳又抓住把柄了,她忙催德成媳婦:“嫂子,快說快說,人家向你取經哩。”


    “哈哈哈……”大家笑得很開心。


    秀姑的臉紅的像西紅柿,她捶了春芳一下,口笨得竟然迴不上話來。


    德成媳婦沒有笑,憑她的觀察,秀姑心裏肯定有啥難言的苦衷,她抬起頭,凝視著秀姑一汪清澈透明的眼睛,腦海裏同時閃出一個小夥子的身影,“嗯——他倆到像是天生的一對。”有好幾次,她都把湧到口邊的話咽了迴去,一來她不知道秀姑哥要財禮多少,二來人家都說秀姑這姑娘眼頭高,所以不好啟齒。這陣子她心裏一熱,便試探著問:“秀姑,我給你瞅下個象,叫說不?”


    秀姑突然抬起頭來,忘情的問道:“那裏的?”


    姑娘們都不作聲,靜聽著德成媳婦的下文。


    “我有一個表哥念過高中,前幾年定了婚,兩人是同學,訂了個什麽同盟。”


    “攻守同盟。”秋菊插言道。


    “對攻守同盟。考不上大學不結婚。兩人好得不得了,天天在一起鑽著。去年高考,兩人都沒有考中,女的跑到教育局搬了她當幹事的姐夫的粗腿,當了個民辦教師。這下子眼頭高了,又不好意思說退婚,天天找我表哥要東西,什麽自行車、縫紉機、手表,想起什麽要什麽。我表哥氣憤不過,跟那個女的吹了。”


    “哼!這號事現在多了,也不稀奇。”秋菊插言道:“我有一個同學,為了找工作,跟縣計委一個三十多歲的幹部結婚,人家身邊還有一個小男孩,一進門就當媽,想不來啥滋味。”


    秀姑嗔怪的瞅了秋菊一眼,嫌她多嘴。


    “我看秀姑跟我表哥滿行,人樣也配的來,性格也差不多,就是有一件……”德成媳婦住了嘴。


    “啥事嗎,看我能幫忙不?”春芳又逗嘴了。


    “你能幫個屁。”德成媳婦說,“秀姑她哥那個人,不是我說哩,這幾年做生意叫錢賺得黑了心,不在秀姑身上撈一把才怪哩,我就擔心我表哥出不起這個財禮。”


    秀姑的眼簾垂下來了,臉頰由紅變白,嘴唇發青,娥眉下彎。德成媳婦著了慌,勸道:“咱不過是說著耍子哩,你不要生氣,願意不願意在你。”大家都不作聲了,埋頭做著手裏的活計。不知誰說了一句:“響午了,這雨看樣子不得晴,後響再諞吧。”於是,陸續都走了。


    秀姑停著沒動。等大家走後,她突然抓住德成媳婦的手說:“嫂子,我把你當作知心人。三年前我哥給我瞅的那個象,就是你村裏淑英嫁的那個男人。我不能把自己往火坑裏投,在婚姻問題上一步路走錯了,終生後悔,所以,我死活沒跟。古代女人都有反抗精神,咱這些人也要有個骨氣,不能叫人隨便耍弄。我也討厭向別人要東要西,那隻會降低自己的身份。我跟你表哥那事,你就大膽說吧,你看上的,我相信保準沒問題,隻要人家不嫌咱,隻要——隻要能像德成哥那樣,忠誠老實,會過光景,知冷知熱,知道心疼人就行。要是我哥不願意,我就學你的樣!”


    姑娘們都沒走,爬在窗子上聽著,她們誰也沒笑,一個個態度嚴肅。


    院子裏,雨絲兒不住,胭脂花、大麗菊開的火紅。


    (那年月,我們國家正在文化革命造成的創傷中喘息,農村的生活還是那麽苦澀而清貧。四十年前的這篇小說原來不想上傳,因為的確有點拿不出手。可是我們從那個時代經過,身上總帶著那個時代的印記,農村的買賣婚姻非常普遍,女孩子基本上沒有選擇自己婚姻大事的權利,這篇文章隻能做為那個時代的一點縮寫,跟現今年輕人的擇偶觀形成了鮮明的對比。讓大家見笑了。)


    1977年6月寫於洛川


    2012年仲夏整理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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