溫度連著驟減幾次後,金陵提前邁入冬季。


    這段時間裏,付氏過完生辰後就搬去雞鳴寺小住,穆廣淩也收拾了行李帶著豆豆返迴北平。


    穆炎煦因“巡警學堂爆炸事件”引咎辭職的消息不脛而走又掀起了新的輿論風暴,那幾日來穆家拜訪的客人絡繹不絕,明煦園門庭若市。本想著他辭官後可以安生地在家吃上幾頓飯,卻仍不見有多餘的空閑,連到朗詣都同盼兮抱怨,“已經好久沒有見到爸爸了!”


    盼兮在穆炎煦的安排下開始去牟京創辦得美術學堂上課,她是這所學堂開辦至今迎來的首位女學生。


    初入畫室時,正在揮灑筆墨的其他同學們都以為她是牟先生請來的模特,牟先生沒有特意為他們介紹自己。對於這位神秘的女學生,她還是能從他們的表情裏讀出詫異與鄙夷。


    牟先生教導她專業的繪畫知識,鼓勵她不要受傳統的束縛,盡情發揮想象力,自由創作繪畫內容。


    漸漸的,她仿佛找尋到了情緒宣泄的出口,敏感的思緒隨著豐富的色彩、利落的線條在筆尖潺潺流動,不需要任何的文字說明,亦或簡單,亦或明豔,通過繪畫,將心情肆意宣泄於紙的方式,使她沉迷其中。


    曾經打發閑暇的樂趣在潛移默化中逐漸成了勵誌追求的方向——她希望自己在繪畫領域能有所成就。


    當然這樣荒誕的想法她是不會同任何人講的,打自她進了畫室,總能聽到其他同學抗議的聲音,一位女子跟他們享有同等的學習待遇,是不能被接受的。


    牟先生在課堂上嚴厲指責:“藝術創作隻論才華,若要用性別來定義成就,是對藝術的汙蔑。”


    除了每天雷打不動的課程,隻要有閑暇時間盼兮都在房裏潛心臨摹名家畫作。好幾次黎望舒帶著朗詣過來,她都毫無察覺,黎望舒體貼,總不讓朗詣打擾她,又悄悄吩咐憐碧,必要時還是要提醒小姐吃飯,不要累著了。


    憐碧忍不住咕噥道“小姐現在是陡門橋的筷子,兩頭忙。我倒像鹽碼頭的老板,成日閑。”


    盼兮把宣紙鋪開,看她托著腮一臉無趣的樣子,問:““那你想我做些什麽呢?””


    “很久沒見小姐彈琵琶了,要不小姐彈首曲子吧!”


    落在屋裏的琵琶怕是早已積灰了,憐碧抱著琵琶過來,慫恿道:“小姐,彈吧,我想聽!”


    “那好吧!”憐碧眼巴巴地看著自己,盼兮毫不猶豫地答應了。


    許久沒彈了,弦音不夠標準,盼兮調了好一會。手指按上琴弦,問:“想聽什麽曲?”


    憐碧不假思索,“夕陽簫鼓!”


    從垂花門傳來的琵琶語如涓涓細流,穆炎煦不禁停下腳步,江南的錦繡河山、掠影浮光在指間生動款款的徐徐展現。


    他能想象彈琴女子細撚輕攏的美好模樣,不覺莞爾。


    一曲終了,他才踏進這片歡聲笑語裏。


    盼兮正和憐碧玩鬧著,見他來了,憐碧嚇得立馬站好,收起琵琶出去了。


    他是來送信的,迴來的路上順便找牟京了解了她的學業情況。


    牟京對她大嘉讚賞,直言盼兮是他迄今為止教過最優秀的學生,天資聰穎又刻苦認真,雖起步較晚卻大有敢超其他同學的趨勢,他直指盼兮在藝術方麵有極高的可塑性,應當再接受更正規、更高等的教育,想推薦她報考著名的金陵圖畫美術院,這是所高等藝術院校,是所有美術生夢寐以求的地方,隻要考上那裏以後就能通往更高的藝術殿堂。


    “國內的美術發展有一定的限製,你也是在西洋留學過的,知道那裏是什麽樣的文化氛圍。”


    穆炎煦聽了,沉默,他沒有立即應允牟京給出的提議。


    他也沒準備跟她提與牟京的這番對話。


    “潤州來的信。”


    盼兮接過穆炎煦遞來的信,欣喜拆開,是二哥寄來的,信上字不多,隻說他和爹爹已經平安迴到潤州,叫她放心。


    她合了信,眼眶就有點濕潤了。


    “你父親那邊我會找人安排照顧,你且一門心思好好學習,不用顧忌太多。”


    盼兮拿著信紙的手微顫,她輕聲念道:“我總是給您添麻煩。”


    “什麽麻煩?”她眼底的淚光亮晶晶的,穆炎煦看了心頭一軟,“不用在意這些。”


    “隻是,我不值得您這樣做…”


    空氣裏有短暫的靜默,她能料想他難看的臉色,當隱匿於心底的話終於說出來時,自己也為之一振。


    盼兮抬頭看他,他的眼底平靜如水,毫無波瀾,她說:“他有來過吧!”


    “是!”


    肯定的迴答讓她心生害怕,煤油燈幽幽的光照亮了屋裏的所有家具,連帶他的樣子也清清楚楚的映在橘色燈光裏,是那樣的精微深邃,而她卻像燃著的燈芯,一點一點被吞噬。


    盼兮突然就慌了,她抓著信紙。


    “為什麽你不早告訴我?”


    “我以為你會明白!”穆炎煦心平氣和地看著她。


    “明白什麽?!”


    這個擾得她心亂如麻的問題。


    他一次次的搭救自己,又把憐碧從百花院贖出來,見自己喜歡畫畫,就送來成套的繪畫工具、專業的輔導書卷,送她去學堂學習,他幫二哥還了巨額的債務,還有二哥欲言還休所謂的約定…


    她不敢想象他同爹爹做了什麽樣的約定,心底的恐懼與日俱增,因為自己根本抗拒不了這份無微不至的關懷。


    “你想跟他走嗎?”穆炎煦突然問。


    盼兮怔住,他緊緊地盯著自己。


    見她一言不發,局促不安的樣子,穆炎煦又說:“若他再來接你,你可以跟他走…我尊重你的選擇!”


    穆炎煦走後,盼兮怔在原地坐了很久,憐碧過來問她,“小姐,還畫畫嗎?”


    盼兮看著磨得滿滿一硯池的墨汁,搖搖頭。


    “有什麽話就說吧!”


    憐碧擔憂地看著她,幾次欲言又止,盼兮忍不住道。


    “小姐,我說了,你可千萬別生氣!”


    盼兮看她小心翼翼的樣子,無奈歎道:“好,我答應你!”


    “小姐,我覺得你變了…在我心裏,小姐一直自信、開朗、樂觀,可自從你來了這裏,總是特別謹慎小心,一直拘束著自己…其實老夫人、少奶奶早已經接受小姐了,小姐為什麽還排斥少爺的好意…”


    憐碧絮絮地說著,盼兮沒作解釋,這個傻丫頭又怎麽會明白呢…


    第二天,穆炎煦外出辦事順路把盼兮帶去了學堂,在車上他說或許放學的時候正好趕上他事情辦完,還可以順帶捎她迴明煦園。


    畫室的寫生課上,旁邊的男同學總是時不時轉過頭來看看她畫畫的進度,他是教室裏唯一一個願意同盼兮交流幾句的,這人總是一身時髦的西式三件套,頭發梳得溜光,盼兮隱約記得他叫徐騅。


    徐騅湊過來看了會她的畫,忍不住“嘖嘖”兩聲。


    盼兮也不搭理他,繼續手裏的動作。


    “哎,你聽說了嗎…美院招生的事?”


    見盼兮終於停筆看向自己,他悄悄挪了畫板靠近她,低聲說:“你還不知道?今年金陵美院試開了一期春季班,現在已經開始入學報名了。”


    “金陵美院是什麽地方?”盼兮從來沒聽說過。


    “金陵美院就是金陵圖畫美術院啊!你學畫畫的,怎麽連這都沒聽說過?”徐騅一臉詫異,見她又不像在開玩笑,納罕道:“你來這裏,我還以為你是新女性來著。”


    盼兮擱下筆,說:“那你同我講講吧。”


    “金陵美院可是全國最一流的藝術學府,從那裏出來的學生,現在哪一個不是蜚聲海內外。去了那兒還能上到西方的美術課程,什麽油畫課、素描課、雕塑課…”


    聽他說得頭頭是道,盼兮內心蠢蠢欲動,又有些猶豫不決,“那我能去嗎?!”


    “放心吧,那邊是招收女學生的…”看盼兮打定主意的樣子,他又說:“隻是報考人數極多又通常隻招寥寥幾個,想進去沒那麽容易!”


    “什麽時候考試?”盼兮問。


    “嗯…我記得是明年驚蟄的後一天。”


    徐騅仔細研究了會盼兮的畫作,見她一副胸有成竹的樣子,忍不住提醒,“那裏可不止考美術技能,也要考傳統文化課程的…”


    下課後,盼兮去牟先生那裏填了報名表,對於她的到來,牟京不出所料,交待她時間尚還充裕好好備戰考試。


    “顧同學!”盼兮從牟京辦公室出來時就看到徐騅揮著手,大聲地喊她。


    徐騅裹著條格子圍巾,手裏拎了隻暖呢帽朝她走來,“報上了?”


    “嗯!”盼兮點點頭,又誠懇地說道:“謝謝你告訴我這個消息!”


    “你是在認真的謝我嗎?”徐騅突然一臉嚴肅道。


    盼兮莫名其妙地看著他,點頭:“是啊!”


    “那你得請我去德大西菜社吃一頓,他家的廚師長 richard可是專門從英國請過來的,做得葡萄雞特別好吃…或者請我去金陵春吃蟹黃湯包,他們家也不錯…”


    徐騅一路喋喋不休的說著,盼兮簡直無可奈何,“請你吃飯可以,隻是今天不行。”


    她已經看到穆炎煦黑色的車子停在門外,笑著跟徐騅告別。


    “哎哎,說話算話啊…你家住哪啊?我送你一程!”


    徐騅緊跟著她的腳步,眼看著就要追上來了,被站兩側看熱鬧的其他同學一把拉過。


    “別追了,追不上的,也不看看她是誰的女人…”


    徐騅被一幫同學簇擁著,左右張望,好奇地問道:“什麽誰的女人?”


    那幾人相覷一笑,架著他兩道胳膊往外走,“走走走,好不容易逮著你這個散財童子,陪我們一起喝酒去,得月樓的知畫姑娘好一陣沒見著了,可想死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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