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晚金陵大雨傾盆…雨水沒有衝洗去這座城市沾染的纖塵和濃重的血腥味。


    巡警學堂爆炸事件發生後,舉國震驚,各大報紙的頭條都刊登了湯承銘大人遇難的訃告。


    盼兮看完報紙後才詳細了解到那天血肉橫飛的經過。


    當日參加檢閱的官員裏隱藏了革命黨人,趁著大家都在聚精會神檢閱學生操演時,他們當即發動起義,一枚炸彈從禮堂的窗戶裏飛了進來,炸彈沒有當即引爆卻使場麵陷入混亂。


    穆炎煦迅速安排湯大人撤離現場,混在其中的起義者借機從靴子裏拔出手槍,對準湯承銘連開數槍…


    亂黨長驅直入而毫無察覺、朝廷官員喪命於此,幾乎所有不利的矛頭都指向了金陵長官穆炎煦。


    朝廷很快調來了官員朱清單獨審訊這起案件,被抓獲的起義者供認不諱,任憑嚴刑拷打也絕不透露其他黨羽的名單,大量搜捕過程中,記錄同黨的名冊早已經焚毀。朱清為了穩固威嚴的皇權,盡快立功,借此打擊其他謀逆者的決心,還未待事情查個水落石出,起義者就在金陵被公開斬首。


    地上的血跡尚未幹涸,朝廷毫無人性的暴行已經引得輿論一片嘩然,犀利的抨擊聲、譴責聲、質疑聲鋪天蓋地的襲來,根本不受控製…


    盼兮在明煦園的生活平靜如故,若不是紙端尖銳的文字報道,她定是想像不出外頭風雲萬變、滄骸浚橫流的混亂景象。


    就外麵的形勢付氏偶爾也同她們聊上幾句,言談間亦無畏懼之色,盼兮打心底地佩服穆家女眷們處亂不驚泰然處之的態度,正如此時和顏悅色、神采奕奕的黎望舒,她鎮定自若的樣子讓盼兮訝然,簡直快忘了自己也曾瞥見過她刹那失神的瞬間。


    金陵全城戒嚴,所有公共場合的活動都被嚴令禁止,一眾女眷在明煦園閑著無聊,付氏數著人頭剛好每天都要喊上她們搓會麻將。


    牌桌上的幾個女人搓著牌,閑閑地隨口聊著天。


    “這次朝廷派來的朱清現在是聲名狼藉,今天看報紙,說是為了緩解輿論壓力,他已經被調任到shanxi去了。”


    “碰,倒沒看到報紙上有寫煦兒不好的…據說是有人在保他!”


    “煦兒來了金陵後為這裏的百姓做了那麽多好事,以威望素著…輿論再自由,群眾也不是識二五而不知十的。”


    黎望舒擲了張牌出來,“東風,昨天倒是聽敬奉說緝煕已經引咎辭職了,恐怕這兩天就要登報說明了!”


    “哦!”付氏毫不意外,說:“朝廷也不少他一個官,往後他倒是能在家裏安生地吃頓飯了…再說,金陵待著也啥沒意思,我是想迴北平了!”


    “奶奶前一陣還誇金陵的米好吃呢,這就急著迴北平了…”


    輪到盼兮出牌了,她摸了張牌又看看象牙牌上的花色,猶豫了會才擲出,“四條!”


    付氏看她擲出的牌,也不戳穿,把自己麵前的牌一推,大笑:“謔!杠後開花,大胡!”


    穆廣淩湊過來仔細清點花色,單獨拎出盼兮剛擲的那張牌,責怪道:“出六條喊四條,哎…玩得可是金陵麻將,你怎麽還老是輸!”


    付氏一臉得意洋洋地伸過手來向她要錢,“盼兮是哄我開心呢!”


    黎望舒從小荷包裏抽了幾張錢幣交給付氏,見盼兮難為情,不好意思的樣子,說:“盼兮隻是不擅此道罷了!”


    又打了幾圈,盼兮還是輸,穆廣淩取笑她是郭呆子看黃曆——通輸!


    “不打了,不打了!”付氏抓起荷包掂了掂,沉甸甸的,她笑道:“等這段時間過了,請你們上茶館喝茶去!”


    穆廣淩同盼兮一同攙扶起付氏。


    穆廣淩說:“這杯茶我怕是喝不到了…等奶奶您的生辰過完,我就得帶著豆豆迴北平了!”


    付氏點點頭,說:“是該迴去了,從北平傳來的風聲也緊,元啟常年帶兵平亂,肩上擔子沉,你作為駱家長媳除了侍奉公婆,在夫妻感情上也要多擔待…還有下迴來金陵記得把凱兒也帶上!”


    她倆扶著付氏在貴妃榻上坐下。


    穆廣淩臉上是不樂意的樣子,“這兄弟倆湊在一起就鬧個不停,止都止不住的,好不容易跑來金陵偷個懶,我可不願意都帶上!”


    付氏戳戳她的腦袋,嗔道:“偏心!”


    “把他倆都帶著多好,朗詣也整天念著這個小堂哥呢…”黎望舒拿了個繡花引枕墊在付氏腰下。


    穆廣淩笑著揶揄:“那不還趕緊給朗詣再添個弟弟,也好讓他有個伴!”


    付氏聽了轉嗔為喜,鮮少配合的說道:“廣淩這話不錯!”


    黎望舒見祖孫兩人一唱一和,也不置喙,仍由他們插科打諢。


    連打了幾圈麻將,付氏覺得腰背酸痛,歪了歪脖子,跟著的笑眉過來給她輕輕按壓著肩膀,晴蘭拿了繡墩置於付氏腳下為她敲腳,隨著有節奏的敲擊聲,付氏舒服得合上了眼睛。


    輕微的鼾聲傳來,三個人悄悄退離。


    穆廣淩好奇盼兮來了明煦園後大門不出二門不邁的生活,問她都在屋裏做些什麽。


    盼兮想了想,說:“平日裏都在畫畫、看書、習字,偶爾也會繡花、彈琵琶…”


    穆廣淩聽了大唿無趣,又感到不可思議,“現在都二十世紀了,你怎麽還像個古代人…等戒嚴令過了,也要學著去騎騎馬、滑滑冰、打打槌球…”


    這些西方傳來的娛樂項目正在國內漸漸興起…


    穆廣淩看她穿了一身自己挑選的衣服。蓮青色女褂搭配彩繡百褶馬麵裙,容貌清麗又娉娉婷婷,她說:“現在鬆江府那邊時興跳交際舞,別人道那是群魔亂舞,又道男女拉拉扯扯、授受不親,我倒是覺得挺好,可惜我家那位也是個版版六十四的人…以後你也要在交際場合露麵的,倒是可以趕趕時髦學學跳舞!”


    盼兮聽了怔忡。


    與穆廣淩分別後,她在拱橋上站了一會,橋底下的錦鯉色澤豔麗養得極好,隻是快入冬了,這池錦鯉瞧著也懶洋洋的。


    憐碧問:“錦鯉也會冬眠嗎?”


    “不會!”盼兮撒了把魚食,方才還慢慢悠悠遊著的錦鯉通通湧了過來。


    耳邊落下一片唼喋聲。


    隔得遠遠的,就看到垂花門側站了個人,再看清楚些,盼兮的腳步就加快了幾分。


    “穆長官!”


    穆炎煦聽到聲音轉身看她。


    園子裏的桂花已經凋謝了,落了一地的殘葉,還是能聞到淡淡的桂花香,幽幽的花香隨著她的步伐越來越濃鬱得飄來。


    盼兮看著他,好像與自己隔了層霧,他突然出現在自己麵前,她覺得好不真實。快半個月沒見過他了,還是英武神氣的樣子,整個人染了層霜似的,眉眼間的冷厲感依然凜如寒風。


    盼兮迴過神來,不由一凜,問:“您剛迴來嗎?”


    “迴來好一會了,我在等你!”


    盼兮杏眼圓瞪,吃驚道:“等我?”


    穆炎煦點點頭,也不廢話,說:“走吧!”


    盼兮緊跟著他的腳步,問“穆長官,您要帶我去哪裏?”


    穆炎煦緩了緩速度,說:“答應過你的,帶你去見你的父親和哥哥。”見盼兮好像在擔心什麽,他又說:“放心吧,我同望舒說過了。”


    上車後,盼兮想到牌桌上的對話還惦記著他的處境…她時不時偷瞄他兩眼,穆炎煦坐在旁邊閉目養神,坐在前排的司機同陸敬奉也一樣神色自然,盼兮覺得自己的擔心恐怕真是多餘的。


    看著看著就有些出神了…


    突然穆炎煦睜開眼,正對上盼兮盯著自己瞬也不瞬的目光。


    盼兮瞬間麵紅耳赤,她暗自懊惱。


    穆炎煦泰然自若地說:“有件事早想同你商量了,隻是這一陣事多就被耽擱下了。”


    盼兮看向他,他變戲法似的拿了一本畫冊遞給自己,盼兮接過,翻了翻,好奇地問道:“這是?”


    穆炎煦說:“這本畫冊的主人,是我在金陵的老友牟京,他既是一位畫家,也是一位美術教育家!”


    盼兮繼續翻看畫冊,每一幅畫都是她從未見過的畫法,強烈的色彩衝擊,簡單利落的線條,相互交織又相融,簡單與明豔的鮮明對比,她在心裏默默驚歎。


    再抬頭,穆炎煦正目不斜視地看著自己,盼兮囁嚅:“謝謝穆長官,您之前讓人送來的書卷我還沒有全部看完呢!”


    她每天如饑似渴的翻看那些書卷,《石渠寶笈》上的名家名作,她一幅幅的臨摹,細細推敲,憐碧看不懂畫,總覺得小姐畫得跟書卷上印得沒有區別,是一模一樣。


    盼兮苦笑,那哪能一樣,實在差太多了,她的作品沒有靈魂。


    可她又不知道怎樣才能把景物的精髓與靈魂共同展現在畫作上。


    穆炎煦見她捧著畫冊,如獲至寶的樣子,說:“我已經同他說過了,他看了你的畫,願意免費為你授課…”


    “什麽?!”盼兮懷疑自己聽錯了,看著穆炎煦黑沉沉的眼再次確認道:“這是真的嗎?”


    穆炎煦點點頭。


    那日黎望舒把朗詣的畫像給自己看,她說盼兮的藝術天賦連周先生都歎為觀止,他看著落在紙上兒子栩栩如生的畫像,失神了好久。


    生日那天敬奉帶來了她送自己的壽禮,是一副山水圖——群山巍峨挺立,瀑布氣勢磅礴,真是江山如畫,翰墨淋漓。這樣大氣恢弘的畫風,真不像出自於她筆下。


    那幾日當自己頓感疲牢時,隻要看到掛著的那幅畫,心底就會湧上一股暖流,默默撫平他的心緒。


    “穆長官,太謝謝您了!”盼兮眼裏是藏也藏不住的欣喜,她又有些擔憂,住到明煦園後自己沒少給穆家人添過麻煩,他們都待自己這樣好,她既覺得愧疚又自問是何德何能…


    “這兩天你準備下吧,下周起,每天都要去牟先生那上課。”


    “好!”


    見她迴答的暢快,穆炎煦不禁莞爾一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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