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備車,去老虎橋!”穆炎煦沉聲吩咐。


    穿過梧桐密布的林蔭大道,道路兩側的衛兵們看到長官的專屬座駕駛出,紛紛有力地行了軍禮。


    駛出門樓,穆炎煦挪開車簾向外看了一眼,車速減慢了下來。


    “少爺,要不要…”陸敬奉試探地問。


    “不用!”穆炎煦放下車簾,輕叩眉心。


    車子飛快地從門樓前駛過,疾馳而去。


    李富貴牽了馬過來,“小姐,剛那位先生也說了東西已經交給了穆長官,您瞧這會天都快暗了,穆長官還沒消息…要不咱今天先迴吧…說不定福順那頭打探到了少爺的消息正等著咱倆迴去呢…”


    “也好”盼兮目光還是緊盯著一處。


    打開掛簾,盼兮正傾身準備上馬車,腳步一頓,她果斷說道:“不行!”


    李富貴疑惑的看著盼兮麵色鬱鬱地下了馬車,輕咬著手指節原地兜轉了兩圈後才看了自己。


    “李師傅,你先迴去吧,我再等等消息。”


    “這可不成,我得隨著小姐…”李富貴連忙說。


    “我的意思是,你先迴去探探消息,且不說福叔那頭有沒有信兒,我們出來這半晌,家裏也該著急了,我就等在這裏…萬一穆長官有什麽吩咐了,好歹也是有人在的…”


    盼兮說得認真,李富貴想了想,還是猶豫,“可是,小姐留您一個人在這,可不成!”


    盼兮笑著望向門樓,“我就守在這的,這裏都是衛兵,連隻蒼蠅飛過他們都盯得緊緊的,還怕啥…”


    李富貴四周掃了眼,衛兵一身正氣地站著,威嚴極了,他點點頭,上了馬車,馬鞭一揚,“等我迴去傳完了信,馬上來接小姐…駕!”


    老虎橋32號,把守的哨兵看到車裏的人,才出來打開緊閉的鐵門,鐵門厚重,高聳威嚴。


    穆炎煦不是第一次來這裏,青磚黑瓦木頭梁的通體建築,加高的圍牆,陽光照不進來,風也隻能偶爾從花眼院牆裏鑽進幾縷,空氣裏籠了層煙霧似的,灰蒙蒙的,還有一股被雨水泡爛的枯草敗葉散發出的酸臭味道。


    獄典已經收到號房的通知,趕緊過來迎接。


    “他怎麽樣了?”穆炎煦問。


    “迴穆長官的話,傅驥騁從昨日被捕入獄就未進過食,審訊時問什麽,他都不答…說是要見了您,親自跟長官您說…”


    穆炎煦“嗯”了聲,朝最東麵一人獨居間走去。


    獄員解開鐵鎖,關著的鐵門陳舊生鏽了,“嘎吱”的聲音,悠悠長長的穿梭在遼闊的空間裏,倚靠在鐵窗前的男人手指玩弄著黑色禮帽,正好整以暇地看著自己。


    “你們都出去,沒有我吩咐誰都不許靠近!”


    “是!”一行人聽到命令齊刷刷地退了出去。


    “緝煕兄現在可真是威風凜凜。”傅驥騁抬抬眼皮子,近乎嘲諷。


    穆炎煦合上了鐵門,監獄條件艱苦,他梳得一絲不苟的發,外套隨意地扔在旁邊的鐵架床上,床品整齊有序,是沒有睡過的樣子,桌子上的白米飯失去了水分幹幹硬硬,上麵蓋著的蔬菜葉子也黃了,“你就不好奇,我是怎麽知道的?”


    “隻怕那日在昇平茶園陪著奶奶看戲是假,盯上我是真…”傅驥騁看著穆炎煦,淡然一笑:“不過占了徐炳才幾成生意罷了,瞧把他急的。”


    穆炎煦也不順著他的話,隻說:“你早前借著商會名義發行的債券…不是普通的債券吧…”


    傅驥騁聽了滿臉了悟,他戲謔笑道:“也對,緝煕兄聰明絕頂,這事怎麽可能瞞過你,看來你對我是早有防備…”


    穆炎煦冷著臉看他,“是你輕視了朝廷的情報係統…清軍正在大規模的搜捕革命黨人。”


    “那逮捕我,緝煕兄豈不是又立了件大功!”傅驥騁望向穆炎煦的眼裏含著涼涼的笑意,他歪了歪腦袋,問:“你準備怎麽處置我…挖眼珠子?割舌頭?把頭砍下扔豬籠?”


    傅驥騁毫無畏懼之色,極為輕鬆地說著,仿佛這些都是不值一提的小事。


    穆炎煦踱到窗前,觸手可及的自由已被堅固的鐵杆牢牢框死住,外頭天已經暗了,從樓裏傳出的淒惶聲陣陣,向來冷峻的麵上嘴角微揚,“清介你如此膽色,我又怎麽會輕易要了你的命?”


    傅驥騁扔了禮帽,柳眉倒豎,“穆炎煦,要殺要剮隨你便,我傅驥騁寧可玉碎也不能瓦…隻是你可曾想過,朝廷昏庸殘暴,在這樣的帝王統治下苟活有何意義?必須推翻它,建立新的民權政府,這才是民心所向,更是國家命運的希望所在…現在的形式如箭在弦,倒下一個我又何妨,總有一天我們會取得勝利!”


    眼前的傅驥騁一臉堅定正氣,完沒了翩翩公子儒雅清秀的模樣,穆炎煦忽的想起了傅驥騁曾經的抱負,黑黝黝的眸光閃閃,聲音也同黑色的眸光一樣暗沉,“海關稅司早已經部署了大量兵力守在浦口碼頭…你從越南購入的三百箱槍支彈藥,怕是快抵達各個沿江區域了。”


    “穆炎煦你…”總是含笑的明眸裏燃燒著熊熊怒火,傅驥騁咬著牙狠狠吐字:“看來你不過是朝廷養得一條好狗罷了!”


    傅驥騁的話一字一句清晰地落在耳邊,穆炎煦毫無怒色,靜默地站著,任他自由言論。


    “哈哈哈…”傅驥騁忽然仰頭大笑,一副大義凜然的姿態看著穆炎煦,他揚了揚手,指著說:“打自進了這扇鐵門,我就沒打算活著出去過…隻是再無力承歡膝下,望你看在此次賑災傅家真心實意的份上,留我個完整的軀體,家父家母也能有所藉慰…”


    “好!”穆炎煦點頭答應。


    獨居的一人間很小,小到他們兩站著就沒有其他多餘的空間,傅驥騁從黑暗的光線裏走到微弱的燈盞前,火苗隨著他的動作微微晃動,照在穆炎煦英氣逼人的五官上,忽明忽暗,傅驥騁看著他忍不住問:“你向來深謀遠慮、抱負不凡,可為何不願意順應時代的潮流?大清王朝危機四伏,壽數已盡,難道你仍堅持為它效忠?”


    穆炎煦也從暗中走出,背對著他,挺得筆直的腰板滲透了這個男人的剛硬,穆炎煦怒駁:“任何一場暴動都會引發空前的混亂,我不讚成暴力革命,通過暴力推翻皇權去建立所謂新的民主政體顯然是癡人囈語!”


    迴去的路上,穆炎煦露了倦色,陸敬奉說:“少爺,今兒迴去歇歇吧!”


    “先迴衙門。”穆炎煦倚著車窗懶懶的說了句。


    陸敬奉迴頭看看,少爺已經累得睡著了,他吩咐司機開慢些。


    穆炎煦時刻警覺,他仿佛聽到“咦?”的一聲,睜開眼車已行至官邸,透過前窗玻璃,守在門樓警戒區域外的女子還在,獨自一人,夜間天涼,迎著四麵來的風,她裹緊了身子,不知所措的樣子看著讓人心生憐惜。


    陸敬奉吃驚地望向穆炎煦。


    “停車!”


    穆炎煦下了車,盼兮借著路燈看清站在麵前的人,笑逐顏開。衛兵跟個泥塑似的保持著姿勢,周圍除了樹葉的沙沙聲,一片安靜,李富貴迴去好久了,她又冷又急。


    穆炎煦見她凍得哆哆嗦嗦的樣子,皺了眉,“顧姑娘上車吧,有事進去了再說。”


    盼兮知道自己樣子埋汰,也顧不上了,“不用的,我就走的…穆長官,我…”


    “我知道你是為傅驥騁的事而來,隻是很抱歉顧姑娘,我不便迴答你的問題!”


    穆炎煦低沉的嗓音不帶溫度,了了幾言為應付她似的,她在這裏等了這麽久,他就這樣敷衍自己…


    “穆長官,這是什麽意思?”盼兮急了,心裏亂糟糟的,完忘了分寸,“傅少爺為人光明磊落,賑災之事他日夜勞力奔波…您也知道,他敬重您,推崇您,而您竟不顧他的這份功德,俠私報複,實在卑鄙無…”


    夜色裏她看不到穆炎煦跳動的青筋,難看的神色。


    “顧姑娘!”陸敬奉在旁捏了把冷汗,趕忙叫停她。


    穆炎煦看著她氣鼓鼓的樣子,打著冷顫的小嘴裏分明還有許多不甘的話,望向自己的眼睛裏充斥的怒氣更是藏也藏不住。


    “恕我現在無法同你一一分解,天也沉了,顧姑娘,我先送你迴蓉湖居!”


    “不必!”盼兮咬咬牙,說:“怎敢勞駕穆長官,我自己迴去!”


    盼兮跑到街口,這個白天車水馬龍的地方,商販都收了攤子,隻有孤零零的風聲,不見人影。


    等了好久才看到位師傅拉了黃包車朝她跑來,盼兮招招手。


    “師傅,去慶園路上的蓉湖居!”


    黃包車師傅聽到地名,搖搖頭,“那地方太遠,不去!”


    “那加點銅板可以送嗎?”


    盼兮摸摸袖口,身上一個子兒都沒有。


    “我現在往迴趕呢,本想著順路的話就捎姑娘一程,可那地兒是反方向又太遠,加再多都不值當跑一趟!”


    說完,師傅拉了車子揚長而去,這一去連街邊僅剩的煙火氣息卷走了。


    傅家上下怕是都在操心著傅驥騁的事,顧不上她也合情理,想到傅驥騁現在的境遇,還有那穆炎煦冷冷的姿態,盼兮禁不住落淚。


    往迴走的路上,日日能見的月亮跟往常都有不同,可又說不清倒底哪不一樣,淡淡柔柔的光總是能將她包圍住,此刻連腳下小片的路都照不亮。


    行走在夜色裏,盼兮覺得整個人都混混沌沌的,步伐越踩越輕巧,快隨著籠在天邊的白氣一道飛起來了,她想著若真能飛起來也是好的,這樣就能去她想去的地方見她想見的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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