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語鶯啼,花開滿院,百花院的夏天四處充滿了生機,並未因酷熱稍露倦怠。秦淮河綠波蕩漾,裏頭的魚兒們精靈一般地扭動著身軀,陽光透過低垂的絲絛點點灑在水麵,駁岸上有人向內投了一小片魚食,分散在四處的魚兒迅速聚集一處,“唼喋”聲一片。


    “小姐,小姐”


    盼兮順聲望去,丫頭憐碧急急忙忙地朝這處跑來,紅撲撲的臉蛋上掛滿了搖搖欲墜的汗珠子。


    “這般慌慌張張的,姆媽見了又要說!”盼兮捋了捋憐碧鬢角濕熱的發。


    憐碧毫不在意地一笑,說:“姆媽遣我來請小姐上荷悅塘去呢!”


    “這會兒?是有什麽事嗎?”


    平日午錯姆媽都是歇息著的。


    盼兮想了想,見憐碧也是毫不知情的樣子,把手裏剩下的魚食撒了,才站起來拍了拍裙擺根本看不出的灰塵,說:“那走吧!”


    “小姐日日在這投食,這處的魚兒都要比別處的豐腴些呢”


    盼兮望去,原本聚在一處爭食的魚兒,各自散去,水麵恢複了平靜。盼兮今日著了一身鵝黃色斜襟綢緞羅裙,沒走幾步,就招來一大片小黑飛,憐碧拿扇子揮了好幾下才散去些。


    “小姐穿這身好看是好看,就是太招蟲子了”憐碧嘀嘀咕咕的。


    盼兮思忖了片刻,停下腳步說:“憐碧,你去趟琴房把琵琶取來”


    “小姐可是要彈琴嗎?”


    “讓你去就去吧!”


    “好嘞”話畢,憐碧纖巧的身影迅速消失在碧綠叢中。


    盼兮獨自順著卵石小路朝荷悅塘走去,漏花窗裏人影三三兩兩,裏頭歡笑聲一片。


    “喲,看誰來了”菱雁眼尖,隔著漏花窗就看到了她,她拍了拍身側的石凳說:“來,挨著姆媽坐”


    “姆媽”盼兮坐下,看著石桌周圍聚著的人,乖巧地一個個招唿道:“菱雁姐、褐雨姐、青鳶姐”


    “嗯”金秀蓮放下水煙袋,拉了盼兮的手,握在手中。


    “倒底是盼兮嘴巴甜,討巧”一旁的褐雨看了笑道:“都說長三堂子的女校書們各個豔驚四座,琴棋書畫樣樣都通。我說啊,那是他們眼皮底子太淺,若不是姆媽‘金屋藏嬌’,不舍得讓盼兮進場子裏拋頭露麵…隻怕啊,我們百花院的門檻都是要被這些官老爺們、公子哥們踏斷的。”


    話落,都應聲笑了。


    青鳶接著話說:“還記得你剛來的時候瘦弱的很,那會子都以為你過不去了,要能料到你現在生得這般模樣,有的這身才識,定是舍不得把你…”


    金秀蓮輕咳一聲,青鳶住了嘴,菱雁在一旁笑著舞了舞團扇。


    盼兮安靜地坐著,舉起帕子輕輕拭去鼻尖頂著的一層微薄汗珠子。


    金秀蓮拍了拍盼兮的手說:“毛丫頭長大了,要留也留不住的!”


    盼兮聽了,麵紅耳赤,輕嗔道:“姆媽,不許說!”


    “這事有啥好羞的”金秀蓮笑了。


    其他幾個人互相交換了個眼神才問:“難不成…盼兮她…?”


    “正是!”金秀蓮笑著答道,看著盼兮白皙的麵上頸上一下子躥得紅撲撲的,有著這個年齡少女特有的一抹清脆嬌嫩,一雙大眼清靈透水,長長的睫毛覆在上麵,微微輕顫,甜香襲人。


    菱雁也看了眼盼兮,笑了笑:“那倒是真快留不住了!”


    “姆媽遣憐碧請我來,可是有什麽事?”盼兮問。


    金秀蓮沒有迴答,反而問道:“盼兮,可有十五了?”


    “姆媽,盼兮是光緒二十一年生的,虛歲十六了!”


    “我這腦子,倒是沒到歲數就先昏眊咯!”


    金秀蓮抽了口水煙,一陣“咕嚕嚕”的水煙聲。


    “咦?憐碧這瘋丫頭,跑哪兒去啦?”青鳶問。


    “我讓她去琴房取琵琶來,這會兒許是要到了,咦…是不是來了。”


    漏花窗外人影迅速閃過,百花院琴房離荷悅塘頗有一段距離,憐碧跑得滿頭大汗。金秀蓮往日定會責罵她兩句,今兒倒是什麽都沒說,憐碧送完琵琶就退下了。


    “好久沒聽盼兮彈曲兒了,是不是新學了啥曲兒?”


    “正是新學了首《淮陽平楚》”


    眾人一起道:“快彈一曲!”


    眾花伴風佛麵,荷香陣陣,柳絲飄飄。盼兮一雙雪白的柔荑,巧按琴弦,樂聲款款滑落,時而蕩氣迴腸,時而哀婉憂傷。抱著琵琶的盼兮,仿佛籠著一層輕透神秘的薄紗,領如蝤蠐,聘聘婷婷,一抹粉嫩少女的嬌羞,宛若池子裏即待盛放的荷。


    曲罷,好一會兒,大家才迴過神,金秀蓮吩咐盼兮先迴去休息。


    望著漏花窗外的人影漸漸遠處,褐雨才緩緩開口歎道:“這長勢瞧著以後定是個絕色佳人。”


    菱雁輕不可聞的“哼”了一聲,說:“既是來事了,以後可就不能再這麽擱著了。”


    青鳶抿嘴一笑說:“外頭世道亂,都喊著叫著要起義,連累了我們不少生意。姆媽,可還是要藏掖著這個寶貝不讓人瞧麽?”


    “什麽寶貝不寶貝的,哪有這樣養著的,也不能壞了咱百花院的規矩,人家徐老爺盼著她長大都幾年了”菱雁忿忿地說著。


    褐雨眉頭一緊,看著姆媽說:“讓盼兮給徐老爺收房?他家那幾房姨太太各個牙尖嘴利、心狠手辣那勁頭,去了啃得連骨頭都不剩,姆媽舍得我還不舍得呢!我剛瞧著這丫頭心裏也是有點數的!”


    金秀蓮臉色並未異樣,默默地抽著水煙,一言不發。


    蛙聲片片,鳴蜩嘒嘒,擾得菱雁心頭一陣煩躁,不免多抱怨幾句:“姆媽把她喊來,不就為這樁子事嘛!姆媽,你可不能為了她一再破例!徐老爺是誰,咱得罪的起嗎?”


    褐雨沉默了片刻問:“姆媽,可還是為著那人處處護著她?”


    “說到那人,這些年倒是一封信也未有來過。”金秀蓮淡淡地說。


    “也是個稀奇的事,那公子留下的銀兩,倒能把這整條煙花巷子都買下咯!”青鳶笑道。


    “既是這樣,姆媽還擔心什麽!這幾年她的吃穿用度都是頂好的,若沒有姆媽這般栽培,她能有今日?”菱雁到嘴邊的話一股腦子的都說了。


    金秀蓮啜了口煙緩緩吐出,餳眼說道:“最近,我時常夢到一個人!”


    好像與自己僅隔了一層薄薄的煙霧,煙散到哪去,人影就飄到那去,微笑著看著自己,愈來愈遠,越發虛無。金秀蓮輕叩了叩額頭,才清醒了些,人影也散去了。


    “誰?”其他三個麵麵相覷。


    “六順他娘”


    “六順他娘——茵雀?”


    眾人都陷入沉思。


    隔了好一會兒青鳶才說:“他倆倒是情投意合的,謝家公子替她贖了身,料著以後定是奔好的日子去了,我那會子倒也眼熱得很,怎想那掌家婆子這般狠心,連淌著謝家血脈的孩子也不認,竟然…”


    “你呀,真是…怎麽好好的就哭了呢…”褐雨也哽咽了,有些悲傷地歎了口氣道:“這一提,茵雀倒是去了好些年頭了,從河裏拖上來的時候,泡得人都變了形,我都不敢去瞧!”


    頂方藤蔓緊密交纏,紫藤葉洋洋灑灑,擋了一大片豔陽,薄弱的微風一吹,立在上頭小憩的鳥兒好似受了什麽驚嚇,揚起翅膀,各自散去。


    褐雨看了喃喃自語道:“這花柳繁地的男人我也見多了,醉淫飽臥,或情或癡哪一個不是嘴抹了蜜汁的。可誰都不願立個誓,就是立了誓的又怎樣,花了大把銀子,從這兒出去了…可連命也丟了…”


    又一對鳥兒打著翅膀飛了過來,淚水禁不住布滿了雙眸,隻能任它肆意流淌。


    菱雁麵無表情地看著格外動容的兩人,舞了舞團扇,一股子邪火漸漸熄滅,她也歎了口氣,散淡地說道:“都是苦瓠子,還想攀高枝,哼…怎奈五行不是這般題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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