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人突然就覺得今天的酒一點也不香了。


    寡淡如水。


    平平無奇。


    讓人提不起一絲興趣。


    可惜現在唯一能讓老人提起興趣的,得加錢。


    宋遺憾看著老頭子卷起的褲腿上膝關節已經紅腫不堪,心想老人應該是這些年以來飲酒過多,痛風造成的,好心提醒道:“我勸前輩還是少喝點酒。”


    老頭子罵罵咧咧道:“不喝酒不好色去他媽的江湖。”


    宋遺憾無語凝噎。


    很久才心領神會笑道:“若是莫大哥在此地,他一定還會加上一句。


    “不喝酒不好色不提劍,去他媽的江湖。”


    老頭子不可置否,語氣淡淡道:“可不是嗎,重鑄劍道榮光,他莫懷山義不容辭。”


    宋遺憾仿佛聽不到般,問道:“前輩覺得莫大哥這一次為了劍道名聲悍然赴死是否值得?”


    老頭子轉頭看了一眼少年身後所負的木劍,揶揄道:“身後負了一把木劍就開始學人以天下為己任了?”


    宋遺憾臉一紅,右手伸過身後碰了碰自己的木劍,抬起頭有些難得的驕傲道:“這可不是簡簡單單的木劍,這是一座江湖。”


    說完,為掩飾尷尬,拿起酒壺喝了滿滿一大口酒,酒氣嗆得他直咳不止。


    老頭子難得的沒有趁機出言譏諷,“一把木劍一座江湖,倒是有點意思。”


    老頭子轉而問道:“小子,為什麽選擇練劍?”


    老頭子不解道:“你不知道劍道於而今江湖上已是落日西山奄奄一息,很難受人待見?”


    宋遺憾搖頭不說話。


    關我屁事,反正我待見得很。


    “說來好笑。”


    老頭子自言自語道:“二十幾年前我過臨江城,遇幾個酒足飯飽後的滄瀾水軍當街辱罵一負劍的年輕人,說他是不知道哪裏來的草包,竟負那青樓女子才會舞的小劍,嚇得那小子當場尿了褲子,丟下了手中的劍,哈哈哈哈哈哈……”老人笑得好似肚皮要撐開。


    “你說好笑不好笑?”老頭子仿佛意猶未盡。


    宋遺憾坐直了身子,道:“不好笑。”


    “哪裏不好笑?”老頭子停下笑聲,有點願聞其詳的意思。


    宋遺憾望著迷離的夜空,平靜道:“我自小聽的有關這座江湖的傳說中最向往的生活便是行俠仗義禦劍江湖的日子,最仰慕的也是那些飛劍可上雲端禦劍可過千百峰的劍仙人物。


    “不瞞前輩,我身後所負木劍,乃是出門時朋友所贈,我自己並未出過一劍。因為師父跟我說過等我讀了萬卷書行了萬裏路練了百萬拳才可真正的出一劍。其實說實話,我等那一劍已經很久了,很多時候我甚至快要忍不住,試著去出一劍,可我沒有,在這之前我不會出一劍,除了是對師父的承諾,還有我對手中這把劍的敬重。


    “蕭大哥臨走之前,也曾告誡我,一個劍客出劍一定要有其故鄉的風骨,不能隻管身前身,不顧身後身。他與莫大哥都是世人眼中用劍的高手,是劍仙,是大人物。而我隻是一個初出江湖的劍道雛鳥,可我們都一樣熱愛著劍道,就算它現在漸漸受人冷落了,被人遺忘了,出門在外佩劍在側也顯得沒有以前的風流瀟灑受人矚目甚至可能遭人白眼被人非議,但這些並不妨礙我們這些喜歡它的人繼續喜歡它。”


    宋遺憾眨了眨眼睛,苦笑道:“話雖是這樣說,可我還是很難過的。”


    “我也很懷念那座從前人人佩劍的江湖,我也很想看一看莫大哥口中那座曾經萬劍騰空飛過滄瀾江的江湖……”


    老頭子抬頭望天,此刻,竟是有些欣慰的笑了。


    停了停,宋遺憾看向老頭子,道:“前輩終日與酒為伴,可能不知道數月前的那場大戰吧?”


    宋遺憾不等老頭子說話,便把當日揚州城門前的種種說與他聽。


    在聽到“我有一劍,名為無恙。”的豪情和“君可見”的淒楚遺憾時,老頭子眼中閃過了一絲不易讓人發覺的落寞。


    “前輩,你看,就算劍道真如你所說的日薄西山,人走茶涼。可依然還有那麽一部分的人在心中以熱血為劍燃燒著,就算無人看見,可也從未熄滅。莫大哥說,“手中有劍,心上有人,少年攜酒,白馬春風”的江湖,再來十生十世,他都要再走十遭。說的不就是我們這些永遠在心底惦念著劍道不死的江湖人的心裏話?”


    老頭子褲腿和衣袖都卷了起來,看起來就像是白日裏下田歸來的老漢。


    “你在教老夫做事?”


    少年咧嘴一笑人畜無害,“晚輩是怕前輩良心不安。”


    老頭子喝完壺中酒,隨意伸了伸懶腰,沒什麽表情,不屑道:“良心有什麽用?還不是一個不知所蹤,一個身死道消,還不如我一個老頭子活得瀟灑自在。”


    “莫大哥臨走前給我留了一封信,他說,活在當初那座江湖裏的一陣子,就好像把一輩子都活夠了……”


    老頭子罵罵咧咧:“這傻小子……”


    宋遺憾則繼續道:“最後他還說若是一去不迴了……”


    宋遺憾頓了頓,才道:“便一去不迴了……莫大哥……他……他早就打算……這一去,就不迴來了……


    “前輩……”宋遺憾紅著眼睛嘶啞著看向老人道:“那座江湖真的這麽值得莫大哥去拚死守護麽……我也很喜歡那座江湖,可現在的宋遺憾,做不到為它去死呢……”


    老頭子眼神晦澀不明,“誰知道呢……”


    ……


    此時的天地,夜風溫柔,星河璀璨,千家萬戶正在度過一個美好的夜晚。


    情緒低落的少年抬頭灌了一口酒,猛然間發現遠處街道上踉蹌著跑來一個約摸四十來歲的中年男子。


    男子一身白色衣衫完全被殷紅的鮮血染透,胸膛處好像之前被人用利器劃過,足可見青青白骨,觸目驚心。


    等他跑過燈光明亮之處,宋遺憾才看得清,原來他一手持劍之外,另一隻手竟然還牽著一位隻有十歲左右大小的幼童,令人窒息的是那名幼童的右手竟然被人砍掉了,破布包裹著的傷口處滿是鮮血淋漓!


    宋遺憾看著驚人的一幕,心中的某塊東西似乎猛然地被人揪開。


    突然身後一道暗紅色的刀光劃破寂靜的夜空淩空飛速斬來,情急之下男子隻好橫劍格擋,隻可惜雙方境界差距過大,男子被突來的一刀震得向外飛出十來米遠,重重的摔在了地上,口中鮮血直流。


    懷中緊抱的幼童,抬頭看了一眼自己滿臉血跡的父親,低聲哽咽道:“爹,雙兒疼……”


    男子擦了擦自己嘴角的血跡,開口安慰道:“雙兒乖……記得爹跟你說過的,男子漢大丈夫不能哭……”


    幼童用僅剩的左手擦了擦自己的眼淚,嗚咽道:“爹,雙兒記得……”


    “好,這樣才乖。”


    男子牽起自己孩子的手,兩人狼狽站起身來,男人直直看向夜色中緩緩走出的五人道:“錢門主好狠的心。”


    為首之人名叫錢聞江,是刀宗十八門血影門的門主,二品宗師的實力,此刻他一張泛白長臉之下金銀色的長袍迎風飛舞,他看向男子似笑非笑道:“怪隻怪你兒子有眼不識泰山打傷了柳將軍的獨子,我隻好出手幫他把你兒子的右手給廢了,不然我可沒興趣跟你這練劍的廢物浪費時間。”


    錢聞江接著揶揄道:“自己練劍一事無成就算了,還要自己的兒子也跟著去練,父親廢物就算了,兒子也跟著廢物。當初我瞧你兒子還算有點天賦,是塊好料,還想著收進宗門學習,奈何你這個頑固不化的親爹不答應,偏偏讓他跟著你學練劍……不然今天區區傷了他柳今候的獨子,有我刀宗撐腰,何至於此?”


    柳今候的獨子正是自己的關門弟子,竟然打不過一個廢物劍修教出來的弟子,這如何不讓錢聞江感到生氣,更何況之前自己明明給了男子天大的麵子,要收他的兒子為關門弟子,誰知道男子敬酒不吃吃罰酒,當場拒絕了自己,說什麽一人劍修一門劍修,這是傳承。


    嗬,還不是你這個廢物自作自受。


    男子大聲道:“哼,你們刀宗好大的威風,如此當街行兇就不怕遭到王法製裁?”


    男子很想罵一句,我丟你老母的刀宗。可他怕,他不怕今日自己身死,而是怕自己的孩子也跟著一起枉死。


    隻是如今看來父子倆今天無論如何都要在劫難逃。


    除非這四周的客棧中有俠義之人出手相助。


    所以他故意將說話的聲音說得很大,甚至牽扯到了自己的傷口,疼得男子幾乎要昏厥。


    錢聞江像是聽到了一個天大的笑話,略感有趣的撇了男子一眼,“哦,王法?你不知道,在這整個江南道,我們刀宗就是王法?”


    說完,四周本來聽到動靜打開門窗暗暗觀察的眾人立刻識趣的都關上了門窗。


    他們中不乏有些人是江湖中的名俠豪傑,平時也都是美譽傳天下的人物。


    可他們清楚的知道,如果他們出手解救那對父子,就意味著什麽,那將是與整座刀宗為敵。


    路見不平,拔刀相助。那是在自己有能力的範圍內,盡管可以去表現自己的善心。可若對方是自己也無法招惹的人呢,若還是一意孤行的去遵行所謂的“行俠仗義”,而喪失掉了自己的性命,那不是傻子是什麽?


    畢竟那可是刀宗啊!


    整個江南道誰人不知道刀宗這些年威風跋扈無法無天的行徑,刀宗仗著山上有“刀山火海”四位宗師撐腰,這些年不斷開疆拓土,擴大宗門勢力,如今儼然已經成為整座江南道的霸主,就連那位江南道的土皇帝滄瀾王都要退避三舍主動尋為座上賓。


    他們這些人,又有誰敢去攝其鋒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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