信剛讀完,老人便火急火燎的往酒壚方向衝去,可惜還是來晚了,映入眼前的隻剩一片大火後的廢墟。


    此時罪魁禍首正牽著師徒兩人如今唯二的牲畜禿驢,嘴上叼著狗尾巴草,一路悠哉悠哉的往山下走去,突然聽得山上傳來響徹雲霄的“孽徒”二字。


    宋遺憾頭也不迴的繼續趕路,隻是不免嘴角偷偷揚起一個弧度。


    初春時節的山林有些寂靜,禿驢走著走著突然就嘶吼起來。


    宋遺憾迴頭一看,伸手拂開纏在它頭頂的露濕楓葉,笑著道:“師父一定要讓我帶上你,因為他嫌你太醜了,帶著會影響他的高手風範。”


    禿驢立即又嘶吼一聲,表示強烈反對它是個醜驢這個不實言論。


    宋遺憾摸了摸它所剩無幾的鬃毛,笑道:“好了,你不就是想喝酒嗎。”


    說著轉身在驢背上取下了一個酒壺,熟練地把半口酒倒在掌心裏,示意禿驢自己喝。


    等禿驢喝完,不鬧脾氣了,一人一驢便開始往閆家的方向走去。


    青銅村民風淳樸,大多以耕田為生。


    閆家是青銅村隻此一家的打鐵人家,世代除了種田以外,也打鐵造具做點生意,所以阿閆才會有那個成為和鎮裏墨陽先生一樣的鑄劍大師的理想。


    見到阿閆的時候,他明顯一愣,驚喜的問宋遺憾道:“宋哥,你怎麽下山來了?”說著眼睛瞟見身後的禿驢又道:“怎麽還帶著它,這是要去哪裏?”


    宋遺憾笑笑道:“被我師父他老人家趕出家門了。他希望我去外麵闖闖,免得……”說著宋遺憾停頓了一下,湊近阿閆耳旁賊笑道:“其實是我師父怕我吃光他老本,所以趕我出去自力更生去了。”


    阿閆一愣,打了宋遺憾一拳,笑道:“你小子可以啊!剛出來就欺師滅祖,若是讓他老人家知道你這樣說他,還不得把你丟進咕嚕河喂魚去,哈哈哈......”


    兩人打鬧了一番,宋遺憾才喃喃道:“其實我自己也挺想去外頭那座江湖看看的。”


    “去江湖上?你真想好了?”


    宋遺憾道:“想了很久了,想好了。”


    阿閆對江湖這兩個字的概念,也隻是有個書上及周圍人道聽途說來的印象,具體是個怎樣所在,他也弄不清,也沒想過去弄清楚。


    反正他閆鐵山這輩子最大的理想也就是成為鎮上那個首屈一指的鑄劍大師的弟子,外頭的江湖怎樣,於他而言,不過是雷聲大雨點小,少見多怪罷了。


    雖然曾經也在某個雨夜裏,喝著酒酩酊大醉後,幻想過提著劍離開這座小山村,走一趟書中描繪著的那個流光溢彩的江湖,結交幾個肝膽相照的朋友,認識幾個明豔動人的女子,然後自己稍微爭點氣,打扮得幹淨體麵些,路過那些女俠附近時,總有某一個看走眼的,叫了一聲閆公子,然後江湖就是那個最好的江湖。


    當然最後也不必成為什麽名震天下的大俠或者稱霸一方的豪傑人物,就做江湖上一個武藝平常劍法稀碎隻挑得起清風明月夏荷秋露的少年郎就好。


    想著,那總比一輩子都窩在這個小山村裏陪著一成不變的日出日落強。


    可每次第二天從床上醒來,聽著火房裏傳來的打鐵聲和阿娘張羅全家開飯的聲音,他又改變了主意。


    他覺得好像在這兒陪著那個上了年紀的老爹喝酒嘮嗑吹牛打混,聽著那個經常數落自己,卻是最刀子嘴豆腐心的阿娘,三天兩頭八卦村裏村外的家長裏短喜怒哀樂,也挺好。


    現在聽到自己的兄弟突然說,他決定要去那座江湖闖一闖,阿閆剛開始確實感到很吃驚。


    但吃驚過後,卻也隻能慢慢接受,拍了拍他的肩膀,咧嘴笑道:“可以啊,宋哥。當初鐵牛阿偉我和你,當然還有那個李丫頭片子,約定好,以後要一起出門去闖蕩江湖行俠仗義。誰曾想到,本以為隨口說說的事情,現在宋哥你,成為了咱們幾個第一個出門闖蕩江湖的人,牛啊。”


    阿閆像往常一樣拉著自己兄弟的肩膀盡量表現得輕鬆道:“什麽時候走?不要告訴我就是今天哦。”


    宋遺憾笑笑,還是點頭道:“就今天。”


    阿閆笑臉微尬,“這麽急?跟鐵牛阿偉他們都說了?”


    “還沒呢!怕說多了,就舍不得走了。”


    阿閆捶了他一拳,笑罵道:“就舍得我這個兄弟對吧?”


    “沒有……”


    “我看你最舍不得的是那個從小跟在你身後的李丫頭吧?哈哈哈……”


    阿閆笑得那叫一個賊眉鼠眼。


    “不過我最近可聽說,那胖子的家人已經到李家下聘禮去了,她爹好賭,聽說在那鎮上欠下了不少的賭債,胖子的家又恰好有錢替他償還,兩個人好事估計八九不離十了。”


    宋遺憾低著頭,神色黯然,不知在想啥,沒接話。


    見他表情有些黯然,阿閆笑罵道:“天涯何處無芳草,江湖上多的是美女佳人,總沒有讓我兄弟自個兒孤獨終老的道理,你擔心個啥!”


    宋遺憾哭笑不得,“沒有的事,我隻是覺得突然要離開大家,有些舍不得。”


    阿閆一副隨心所欲的表情,“舍不得就別走了唄,明天我爹從鎮上迴來,我就跟他說,你跟我們一塊打鐵,等再過個一兩年,技術嫻熟些了,咱們就到鎮上墨陽大師那當學徒去,咱哥倆日後指定出人頭地。”


    宋遺憾謝道:“不用了啦!我已經答應了師父要先去外頭闖闖。”


    阿閆又拍了拍他的肩膀:“那兄弟就不勉強你了。”


    “對了,你等等。”阿閆似是想起了什麽,轉身跑往家中。


    不過一下子,他氣喘噓噓的又跑迴來了,手上還拿著一柄用破布包裹著的木劍。


    宋遺憾楞道:“木劍?”


    黑炭少年搖頭認真道:“是一座江湖。”


    宋遺憾見少年情緒有些低落,打趣道:“喲嗬。把自己的江湖送給我,真舍得?”


    少年沒好氣道:“反正我又去不了了。”


    說完,他偷偷摸摸又笑道:“我最近才剛剛跟老爹學打鐵,還沒有學會鑄劍,你以前不是說過你師父經常教你劍法麽?既然是劍客,手中怎麽能無劍?這是我好說歹說求我爹做的……”


    說著更是湊到宋遺憾耳邊小聲道:“你也知道的,就我們家老頭子那一毛不拔的做派,能答應做把木劍都是頂破天的難事了。”


    見宋遺憾臉色有些尷尬,他會心一笑道:“其實什麽狗屁劍法學不會也沒啥的,反正那麽複雜的東西本來就難學,而且你不出手也沒人知道那你到底會不會啊,重要的是背後背著一柄劍行走江湖顯著威風啊,我的兄弟去了江湖上可不能讓人瞧了寒酸,墮了威風。”


    宋遺憾眼角一濕,抱了一下這個因炭黑而顯得有些髒兮兮的少年道:“阿閆,謝謝!”


    見宋遺憾沒有嫌棄自己禮物的寒酸,阿閆頓時又興高采烈道:“嘿嘿,沒什麽的。等我以後跟隨墨陽先生學好本領後,我一定會為你打一把真真正正的好劍,保證是這方圓十裏之內一等一的貨色。”


    黑炭少年豎起了大拇指。


    宋遺憾笑道:“好。”


    “差點給忘了。”阿閆拍了拍自己的腦袋,從口袋中掏出一個錢袋道:“這裏麵是我這些年好不容易攢得的壓歲錢,現在都給你。”


    “木劍我收下了,壓歲錢還是留給你娶媳婦吧。”宋遺憾笑道。


    聽到媳婦二字,阿閆有些臉紅,氣唿唿道:“本來還想著等哪天你在江湖上揚名立萬了,你不念著咱們的兄弟之情,也能念著這點壓歲錢,讓兄弟跟在你背後蹭蹭威風。現在你既然不願,那便算了吧。”


    宋遺憾哭笑不得道:“宋哥答應你,等哪天我要是真到了那揚名立萬的地步,不念著你的壓歲錢,念著咱們的兄弟情,念著這柄木劍,我也一定會讓你跟在身邊狐假虎威招搖過市的,甚至你想在我前麵都成。”


    阿閆笑哈哈道:“那老子不成了走在天下第一大劍仙前麵的男人?”


    阿閆一臉陶醉,繼續道:“想想就很刺激啊。”


    “行了吧你!還美夢當真了你。”宋遺憾笑罵道。


    “老子可沒跟你開玩笑,到時候,你可一定要記得你今日答應老子的。”


    “一口一個老子的,連個媳婦都沒有,害臊不?”


    “要你管,你不也沒有。”阿閆把頭扭過一邊。


    半晌,倔強的黑炭少年眼中升起了霧氣,“宋哥,你可要把它照顧好。”


    宋遺憾知道少年說的它,指的是木劍,也指的是他心目中的江湖。


    少年把他的江湖交到了宋遺憾的手上。


    “放心吧,就算我死了,也不會讓咱們的江湖受到一點折辱。”


    阿閆紅著眼眶道:“對,咱們五個人的江湖。”


    兩個少年相視一笑。


    最後還是宋遺憾先輕輕開口說:“走了。”


    “走吧走吧,走快點。”阿閆瀟灑著轉身擺了擺手當作道別。


    宋遺憾笑笑,也轉身往前走去。


    從小到大便跟宋遺憾一起上私塾讀書識字,放學後一起替甄胖子家放牛,在長長的田埂上追逐打鬧,咕嚕河邊釣魚捉蝦、烤地瓜吃完後比誰的屁更臭更響餘韻更加繞梁的閆鐵山此時背過身的臉上滿是淚水。


    他沒轉身去看那個慢慢遠去的背影,隻是口中喃喃道:“宋哥,等哪一天若是覺得太累了,外頭那座江湖呆不下去了,可一定要記得迴來這裏。”


    在他閆鐵山心裏,有酒,有肉,有歌,有笑,有小煩惱,有大開心,有野花鷓鴣、雞鳴狗叫,有兄弟情義的這裏,可一點也不比外頭那座水光瀲灩晴方好的江湖差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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