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晉玩笑說:「夫人給我下什麽咒呢?永不變心還是三生相守?」


    「都不是——」


    他挑眉,隨手攬她入懷,饒有興致地探尋道:「願聞其詳。」


    她順勢倚進他懷裏,靠著他已然痊愈的胸膛,悶聲道:「也沒什麽,無非是節慶時應景。順帶求老天保佑,保佑二爺長命百歲,無病無災。」


    說完懶懶沒了骨頭,全然賴在他身上,明媚春光中昏然欲睡。


    默默等了許久,才等來他應一聲,「嗯——」驀然間收緊了手臂,讓她再貼近一些,更無間隙無距離,怎奈落筆是荒誕又可笑的判詞,「挺好。」


    雲意窩在他臂彎中,一時想笑,一時又想哭,紛紛擾擾都如流水奔赴遠方。


    三月底,陸晉同她說,京城裏陸寅與陸禹兩兄弟撕咬起來,再沒有比此時出兵更好的時機。


    雖早知有這一天,但眼看他提上議程,雲意心中多少彌生忐忑之意,再不複往日輕鬆。


    額日敦巴日為表誠意,喬裝潛入鳳台鎮。陸晉與之密談,男人之間天下大事開頭,間或吹噓自負,收尾成了老太太菜市場裏討價還價,錙銖必較。最終額日敦巴日以三萬騎兵換西北十三州,買定離手。


    兩人結盟卻各懷鬼胎,當下卻齊齊舉杯,酒桌上稱兄道弟交淺言深。額日敦巴日喝得麵紅耳赤,需得一左一右兩位壯漢攙住了才走得穩當。因農家院子實在簡陋,門口連個照壁都未設。雲意提著一籃子蒿草才將將跨過門檻,迎麵便撞上神飛九天的醉漢,操一口生硬漢話,唿唿紮紮地喊:「在……在下額日敦巴日,拜見坤儀公主……嗝——公主千歲……千歲……千千歲……」


    雲意尷尬地轉過身去背對他,眼前是開闊的倉滿暮色,身後是仍在咕噥不停的醉酒莽漢。額日敦巴日開啟了她與陸晉的相遇,卻又仿佛在故事的第一頁就已經謝幕隱退,她從不曾想過今生會再一次遇到這樣一個並不熟悉、無足輕重,卻又悍然摧毀她原有命運的人。


    可怕的是這一切如同輪迴倒轉,開啟的是他,結束的是否一樣是他。


    她心中五味雜陳難以言喻,額日敦巴日又何嚐不是呢?他被部下架起來扶出小院。至無人處頓時清醒,站直了身子已無醉態。


    抬眼望斜陽晚照,倦鳥歸巢,一幅歸隱南山畫卷。迴想方才她素衣荊釵,手中還挎著一籃野菜,已與早年間皇城相遇的坤儀公主判若兩人。一個是金尊玉貴,一個是洗盡鉛華。他不是讀書人,說不出好壞高下,卻更懷念從前高昂下顎目中無人的公主千歲。


    待她進門,陸晉正推開窗散酒氣,瞧見她提重物,少不得要接過來問:「這是什麽?哪輪得到你做這事。」


    雲意渾不在意,淨過手來說:「我跟屠家嬸嬸采著玩兒的。」動得多了,身上有薄汗,便坐在窗下吹風,「方才迴來的時辰不對,竟遇上額日敦巴日。他拜了我半晌兒,真是醉的不像樣。」


    陸晉冷著臉輕哼,「借酒裝瘋罷了。」


    「他借多少?」


    「三萬騎兵,多了恐生事端,這個數正好。」


    「酬金呢?」


    「西北十三州。」


    雲意皺眉,欲言又止。


    陸晉卻道:「給不給,如何給,到時候便由不得他。」


    她轉過臉來,懶懶倚在窗下,「狡兔死,走狗烹,這道理他不會不明白。」


    「見招拆招就是。」他的眉,淩厲似刀鋒,擰起來卻格外好看,就如同眼下,他伸長了手去關窗,擰著眉毛責備她,「就知道貪涼,吹出病來有你哭的。」


    雲意一陣竊喜,抿著嘴歪著腦袋衝他傻笑,偷偷享受著這難得的甜蜜。


    她這樣嬌滴滴如初綻的花,他再是粗狂放浪,也拜倒在她嘴角淺淺梨渦下。他沒法子,徹底投降。「你啊——」


    她變本加厲,張開手臂,拖長了音調嬌聲喚,「抱我——」


    手臂動作快過口中話,他一把將她抱在身前,手臂橫在她腰後,整個人都端起來,被他高闊壯實的胸膛襯托得越發嬌小柔弱。


    「鬧的什麽?嬌成這副樣子。」


    雲意似藤蔓一般纏住他,身邊滿滿都是他的氣息,忽然間滿足得將要落淚。但到底忍迴去,瓦聲瓦氣問道:「二爺幾時動身?」


    「左不過下月中。」


    她再問:「有幾成把握?」


    陸晉避而不答,「願全力一搏。」


    「我去哪兒呢?」


    陸晉抱著她走到院中,天已擦黑,一方有星,一方紅日未落,「冬冬在太原,為策完全,你需北上烏蘭。忠義王府早已經空出來,你便在王府暫住,待事成再接你迴京。」


    雲意纏緊了他,悄聲說:「我藏了一瓶鶴頂紅,自陸寅召我入宮那日起便再沒離身……」


    「雲意!」


    「噓——先別忙著兇我。我早知道的,一入賭局哪有全身而退的道理。陸晉,刀山火海,黃泉碧落,我隨你去,心甘情願。」她的語調輕緩,麵色柔和,卻不知為何一字一句如鋒刃又如熱鐵,一筆一劃刻印在他心上,燒灼在他的血肉裏,疼得壯闊濃烈。


    他一時木訥,無言相對。


    她仰起臉在他唇上輕啄,短暫而輕快,像一首呢儂小曲。


    「我從前就同你說過我會看相,早看出來,二爺乘風破浪,福澤無邊。」她笑盈盈同他說,「鶴頂紅太苦,可千萬別讓我喝。」


    陸晉沉聲道:「你不會看錯,我也不會讓你看錯。」


    曾經許多話她都當做玩笑來聽,但今次他的承諾,她深信不疑。否則如何熬得過艱難歲月,如何撐得住命運波折。


    這是她的信仰,是救贖,是最後一道光。


    微雨的四月天,雲意啟程北上。此番車馬儀仗已與當年大不相同。她瞧見自己灰撲撲像個田邊農婦,無奈在陸晉眼裏仍是尊貴公主,千嬌百媚讓人無力割舍。


    她在車內,陸晉在路邊,雖未能牽著手訴離情,但交織纏綿的目光已足夠寫完一場離別。


    「保重——」他微微頷首,隻這一句。


    「我要是瘦了,你可別怪罪。」她笑盈盈如在爐邊敬酒。


    「別鬧。」他笑著上前來扶她往車內去,再叮囑她,「安心等我。」話音未落已將老舊的藍布車簾落下,令她觀賞戲曲落幕時的留戀不舍,以及車簾蓋過他下頜弧度時的驟然心顫。


    車門合上,她再不複先前輕鬆,笑容僵在嘴角,眼睛裏都是落寞傷懷。


    陸晉在車外,盼馬車快些走,快刀斬亂麻。又難舍,躊躇猶疑難測。


    最終車軲轆毫不猶豫地滾滾向北,他的心落下一半,還剩一半高懸,蒼穹下荒漠中搖搖欲墜。


    雨在悄然靜默中愈發放肆,扯開一張厚重的紗將天地都蒙住。又偷偷在他睫毛、額發上落滿了糖霜似的星點,令他在此繾綣的歲月裏佇立成一樹雨後鬆,蒼勁剛強的枝幹撐起溫柔和煦的情懷,強弱對比著實濃烈。


    仿佛是數十載光陰眨眼消亡,他適才收迴視線轉過身召來查幹,「眼下就要開戰,如讓你領三千人為先鋒,你當不當氣得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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