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淚模糊了視野,她哭著拒絕,「別想著就這樣打發我,我這就領你去找大夫,一點點小傷裝什麽生離死別,起來……快起來……」


    「你得趕緊上路,小刀那孩子撐不了多久。你才是最緊要的,我為二爺做事,雖死猶榮。」


    「我不管……我不管……你那麽討人厭,怎麽能就這樣……我會恨死你的,我一定會恨死你的……」


    她說恨他,他反而高興起來,虛弱地描畫出最後一個笑,「我說你一定會來的,二爺當初還不肯信。你瞧,我沒猜錯,你一定會來,我知道你……我知道的……」起初是單純的得意,末尾是淒惘與落寞,他心裏的疼痛蓋過肺部的傷,永世相隨。


    他的囈語更如同自我告慰,他提起一口氣,剛想要開口,頂不住咽喉裏湧出血,隨著他一陣咳嗽全然噴濺在她臉上。


    「你說那些都是假的,但是……但我是不信的,我不信……」


    他的夢停留在烏蘭成餘宅一方小院中,她與她談詩品畫,撥弦對弈,他自以為找到今生摯愛,然而她卻說這一切都是假的,都是一個虛妄無情的夢。


    但他不信,從來不信。


    她哭著求他,「別死……曲鶴鳴我求你了……別離開我,我害怕,我承受不起……」她不想告別,不想懂事。誰知道為何情緣總是短,為何苦難總是長。


    她想迴家,卻突然間記不起她的家在何處。天地茫茫,踽踽獨行,何處是歸路。


    他太累了,累得眼皮都抬不起來,想要鬥膽伸手摸摸她的臉,但才抬到半道就已沒力氣,徹底跌落下來。


    「快走——」他的聲音細不可聞,他的氣息也就此停頓。


    他的夢,就此斷了。


    夜幕下隻剩漆黑一片,山間又下起小雨,似乎是白日裏老天爺沒發完的脾氣。曲鶴鳴的身體已涼透,馬兒也已經吃得飽肚。她沒辦法收斂他,隻能拖到山坡下,蓋上樹枝與落葉做好標記,等來日再謝。


    眼淚流幹了,似乎也再不能言語。她牽了馬再次出發,孤身一人月下潛行。


    她清晰地記得,他反反複複說,我說你一定會來,但二爺不信,你看還是我猜中。


    她來了,他卻走了。


    這世界來來往往,都不過孤身遊弋。


    她走了一夜,同時被負疚折磨一夜,似行屍走肉一般毫無知覺。日上中天時抵達鳳台鎮,這時候她已經一整夜未曾進過一粒米、飲過一口水。她半邊是泥,半邊是血,發髻已經散了一大半,頭發被血水凝固,緊緊黏在麵頰。蓬頭垢麵,瘋癲無狀。


    鳳台鎮隻有一條能過馬車的街道,雲意牽著馬從南走到北,她的速度很慢,期間不斷與街道兩旁或好奇或害怕的商販對視,圍觀之人戰戰兢兢,而她拖著孱弱的身體一步一步艱難地往前行,仿佛走完這條街,她便再不會往前多走一步。


    嘴唇幹涸開裂,她忍不住伸出舌頭舔了舔,卻嚐到腥甜的血。


    很快,很快走到街尾。


    她再也無處可去,同時精疲力竭,絕望的情緒一瞬間將她湮沒,眼前一片黑,最後一絲力氣也被抽走。


    人來人往的街道上多一具被命運推向絕境的軀體,那些人遠遠看上一眼,又各自散去,無聲無息。


    這些日子以來,當下是她睡得最安慰最滿足的一覺。


    她以為她已然死了,入了地獄或是天堂,再不為人事煩惱。


    但怎奈耳邊有「地獄小鬼」吵得厲害,嘰嘰喳喳不停,「怎麽睡了這麽久還不醒來,人搞成這個樣子,我怎麽好帶到二爺跟前。」


    另一人說:「千萬不要,讓二爺知道了,剛養好的傷又得壞事。」


    「那依你看,能藏到什麽時候?」


    「多一日是一日,哪有人一睡不醒的?」


    她渾身酸疼得厲害,睜開眼看四周,不知幾時被安頓在四麵灰牆的農家院,門口隻掛著一道爛棉絮做擋風之用。那兩隻小鬼就是隔著簾子囉嗦,才讓她聽了個一清二楚。


    嗓子難受,她也沒力氣大聲喊人,見床邊一隻茶杯,便抓起來敲桌麵。


    外頭兩人當即忙活著把這家媳婦找來,沒多久便推進來一位穿紅襖的年輕婦人,扭捏著搓著手,操一口山西話問她,「妹兒睡醒了?有……有啥想吃的,額去弄。」


    雲意撐著手臂坐起身來,一開口嗓子如破鑼,「我餓的厲害,得讓我進些米粥。天冷,還勞你給我一件暖和衣裳。」


    小婦人忙不迭點頭,「你等著,額給你去弄去。」這就要走,鬧了半天,雲意連一口水都沒喝著。


    外頭,有人隔著簾子扯嗓喊,「二爺沒事,夫人放心,千萬養好身子,等夫人身子好了,屬下再去稟報二爺。」


    「查幹?」


    「是是是,正是屬下。」


    「我身後或有追兵,你需盡快派人往南去,小心為上。」她的聲音極輕,查幹需豎起耳仔細聽才能分辨清楚。


    「夫人放心,已有人出城善後。」


    「曲鶴鳴他……沒能迴來……也再迴不來了……」


    查幹漢語不好,她並未直白說出個「死」字來,他卻能聽出她語中悲切,行軍打仗的人,這些話聽得多了,也能猜出大概。「我……我出城去找。」


    旁邊另一人推搡他,「你出去,留下這麽個事兒,我怎麽跟二爺交差。」


    查幹道:「那就你去——」轉而又同雲意說,「夫人,這是我兄弟德瑪,剛從特爾特草原來,還不懂事,夫人見諒。」


    雲意問:「幾時讓我見二爺?」


    查幹為難道:「夫人且養一養,二爺如今也不大好,屬下擅作主張,是怕二爺見了夫人又是心疼難過,這……二爺的身子著實經不起了。」


    「知道了,你去吧——」得知他近在咫尺,她心中反而平靜。懸著的心終於落下,見與不見不在一時。


    第二天晌午查幹跑來說:「曲大人已經帶迴來。」


    「還沒跟二爺提?」


    「不敢提,更不敢私下收斂。」曲鶴鳴的死訊層報上去,陸晉總要追問原因,這一說就該涉及雲意。


    她歇息兩日,已然好過許多,「你等著,我換身衣服就隨你去見他。」


    查幹木著一張臉在門外僵立,有許多畫麵他一生都不願多想,譬如昨日,他在山穀裏找了一整晚,最終追著路邊散落的衣裳鞋襪,在狗窩裏找到幾處讓野狗吃得精光的人骨。拚拚湊湊才整理出大半個完整軀體,渾身上下也就頭顱尚存,能依稀分辨出這便是二爺身邊最得力的曲鶴鳴曲大人。


    亂世浮生,生生死死他經曆的多了,今日來的新兵,明日就橫死沙場。但他與曲鶴鳴十幾年前就認得,他不喜歡他身上那股酸腐文人的派頭,曲鶴鳴看不上他們這幫子大字不識的關外武夫。但兄弟是真兄弟,感情是過了命的感情。


    他仿佛自出生起就不曾哭過,直到昨夜,他親手拚出他,過後獨自一人躲到山坡後大哭一場,嗚嗚咽咽讓月亮笑話。


    想想真是沒臉,恁大個人了,哭得眼淚鼻涕滿臉,傳出去還要不要做人。


    簾子被撩開,他急忙轉開臉,藏起通紅的眼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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