雲意心中少不得沉悶難言,有時讀書,有時撫琴,百無聊賴而已。


    遼東戰事陷入焦灼,始終沒能有好消息傳來。近年關才收到陸晉家書,也沒論戰事,更不提艱險,信上大都說的是平日思念,問她身子可好,孩子可好,算一算這小子春末夏初之時要來人世,他立誓保證,必定要趕迴去在要緊關頭陪著她。再說遼東的榛子、小米、山裏紅都比別處的好,等得勝歸朝一定給她一樣帶上一車。


    短短一頁紙,翻來覆去看過五六遍才肯放。過後捏著信紙喝著茶,輕笑道:「這人也真是的,寫個信都不肯自己動筆,如此瑣碎言辭,讓人見了豈不可笑?」


    那信上一看就是曲鶴鳴字跡,也不知他真是忙得連家書都沒時間寫,還是懶得親自動筆。


    她悄悄將窗戶抬起一絲縫兒,看鵝毛大雪無窮無盡地下,鋪得天地間隻剩一色。偶然間寒風一陣,自縫隙中竄進屋內,吹得她一陣瑟縮。身側多出一片暗影,原來是德安上前來把窗戶捂緊,「風冷雪大,殿下仔細身子。」


    雲意隻覺得臉上發木,揉了揉麵頰,歎聲道:「今年冬天似乎格外冷,也不知二爺在遼東過得如何。」


    德安道:「二爺常年征戰在外,都是見慣了的,殿下不必憂心,養好身子是正經。」


    「嗯——」她輕哼,透過雪光明亮的窗紙,目光深遠,依舊望向深冬凜冽。


    這年冬天實在太長。


    陸晉在遼東陷入久攻不下的僵局,兩方城內城外對峙,開始了比白刃搏殺更加殘酷的圍城之戰。陽城為關內要地,自古繁華,屯糧充足,但也挨不住十萬百姓十萬兵,自軍管後,已有許多百姓不敢白日生火,不敢開門迎客。因你但凡多出一袋糧都是死罪,斬了刮了還不夠,屍首都不留,轉眼就成鍋裏人肉湯,供軍老爺充饑。


    許多耐受不住的偷偷往城外跑,被遼東總兵集中起來,入夜之後放出城去,中間夾雜著驍勇兵將。陸晉一旦放行,則趁亂突襲。


    他吃過一次虧,便沒道理再上當,打起仗來顧不得百姓,生逢亂世誰人無辜?再有逃城之人無論是兵是民一縷亂箭射死,不過多久護城河邊已填滿了屍首,被城外饑餓的野狗發現,成了聚餐之地。


    城內十餘萬人走也不是留也不是,眼前隻剩下死路一條。


    陸晉的狀況也不大好,天氣太冷,他又不大仔細保養,手上生滿了凍瘡,又疼又癢,厲害的時候連筆都握不住,要寫信也都靠曲鶴鳴代筆。


    可憐曲鶴鳴一個瘦弱書生,穿一身厚棉襖,被動地「胖起來」,走道都不方便,成日裏被查幹幾個取笑,說他是弱雞一個,北風多吹一口氣就能將他刮跑。


    隻是這個冬天冷得徹骨,於人於己都是考驗。


    轉眼就到新年,陸占濤也不知抽的哪門子瘋,過年都敢挪進宮裏辦,司馬昭之心生怕天下人不知。除夕這一日雲意沒給陸家臉麵,僅僅打發了德安,帶上禮去宮中拜會。


    誰曉得好好的人送進去,迴來就剩半條命。德安原不許人說,但抵不過雲意追問,竹山戰戰兢兢迴話,原本見陸占濤還好,隻說她身子不好,太醫囑咐還需靜養,便不敢挪地方。但經顧雲音三兩句挑撥,陸占濤忽而大怒,說什麽主子犯錯,奴才代受,一打就是二十大板,行刑的都是膀大腰圓老侍衛,這一頓板子下去,再是硬朗的身體也受不住。


    竹山又道:「長泰公主身邊大丫鬟留霞臨走塞了個小匣子給小的,說是要交予殿下。」


    綠枝取過來,將精巧繁複的景泰藍盒子打開,原來裏頭是一方白帕,繡的是海棠花開。雲意攤開來,細看去,角落裏還繡著四個字——爾類其母。


    當即一口氣上不來,堵得胸口發悶,抓了盒子就往對麵牆上砸,聽了個響動,哐啷一聲帶倒了插著兩支紅梅的山水瓶。竹山支著手楞在當場,綠枝連忙上前來為她順氣。聽她痛心疾首,「主子沒用,才連累下人受苦!」


    綠枝急急勸道:「殿下千萬仔細身子,若真氣壞了,德安大人該如何自處。」


    雲意閉了閉眼,喘上這一口氣,緩緩道:「大夫看過了麽?」


    竹山道:「正在來的路上,師傅人還清醒著,說是無大礙,請殿下安心。」


    雲意叮囑道:「開庫房,不吝什麽,能治好了他,什麽仙藥都使得。」


    竹山磕頭跪謝,「小的替師傅叩謝殿下恩賞。」


    雲意疲累地擺擺手,「去吧——」


    好一個「爾類其母」,既是打她的臉,也要戳她的脊梁骨,她這輩子還沒被人如此辱過,哪裏能咽的下這口氣。定是日夜煎熬,恨不能明日就掌她的嘴、治她的罪。可惜如今優劣顛倒,身邊再沒有父皇庇佑,而顧雲音卻得陸占濤捧著,可說是千依百順,萬般討好,要想拿下她,並不容易。


    德安卻像是猜中她心事,養了三日就下地,一瘸一拐地來了她房裏。坐也不能,更不好趴著迴話,隻能讓竹山扶著,但就是這樣艱難受苦的時候,他也能站定了,不歪不斜。


    「殿下稍安勿躁,需知衝動勿事。再而二爺出征在外,殿下又還用著藥,這時節不該與人再起衝突,萬事等二爺迴京再做打算。」


    雲意窩火,脫口而出道:「用不著你管!」


    德安抿著唇,沒說話,難得一次抬眼正視她,狹長透澈的眼眸裏透著一股難言的倔強。


    沒料到這一迴是她敗下陣來,避開他目光,淡淡道:「我不出手,她也必不會善罷甘休,怕就怕她拉上二爺,他帶兵遠征在外,我真是……」


    德安道:「二爺身經百戰,該想的早已經計劃好,心知殿下辛苦勞累,不與殿下多言而已。」


    雲意冷然,反問道:「教訓我?」


    德安卻說:「殿下該進藥了——」


    她正要火起來,打遠處瞧見綠枝端著藥碗進來,一時間注意力都被牽引到一日苦過一日的安胎藥上,嘟囔道:「又是這個,聞著就難受。」


    德安不大會安慰人,想了半晌也就一句,「良藥苦口。」


    但雲意鬧起脾氣來,衝著綠枝說:「端出去,我不想喝。」


    「我來——」德安跛著腿慢慢挪到近前來,端過藥碗,「殿下想想肚子裏的小少爺,再苦的藥都能咽下去。」


    「你這是做什麽,讓你好好養傷你偏不聽。」


    德安卻問:「這藥殿下還用麽?」


    雲意忽而勢弱,點頭說:「喝就喝。」


    他後退一步,仍舊將藥碗遞迴給綠枝,扶住了竹山,低聲說:「那奴才看著殿下用藥。」


    出了節,雲意的身體漸漸好起來,孕吐也消減不少,隻是肚子越發滾圓,小腿也腫得不成樣。正著睡是不成了,側睡也夠嗆,翻身還需有人從旁協助。


    真真苦不堪言。


    好歹熬到春天,天氣漸暖,能在晌午時分到院子裏逛逛。陸晉的家書已換成本來筆跡,但對戰況仍是一字不提,她便猜著或是依舊不見起色,他不願說,她亦不問,至於他說些家中瑣事,顯得溫暖柔和。


    她知道他想她,這些都不必多言,隻需仰頭共明月,已知兩方心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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