澄心堂內,一屋子人吸溜著豆花,李煜在思考“甜鹹之爭”這樣燒腦問題的時候,一名蜷縮在雄州城牆殘垣之下的鄉兵,忍不住咽了咽口水。


    豆花,漢族飲食文化中的重要組成部分,也被叫做“豆腐腦”“豆腐撈”“豆凍兒”,漢代就已經被研發出來,到了五代,不算是稀奇珍貴的食物。


    尤其對於淮南百姓來說,豆花食用習俗普遍,畢竟,“豆腐之法,始於漢淮南王劉安”,淮河流域不僅是種植大豆的重要區域,獲得鹵水也較為便利,有了大豆原料與“凝固劑”,豆腐、豆花等食品的出現,簡直是水到渠成。


    所以,豆花這東西,就得吃鹹的,才算正宗。


    一碗白花花、軟嫩嫩的豆花,上麵澆上紅彤彤、黑亮亮的湯汁,對,用肉湯,多放花椒粉……想到這裏,鄉兵伸直了脖子,想要用唾沫濕潤一下舌頭。


    他的舌頭,像一條暴曬之後,又晾在沙土上的泥鰍。


    天冷,口幹,嘴巴裏好像塞滿了膠水。


    一連三天,雄州城中的人,很少有喝上一口熱水的,吃的東西,隻有冷冰冰、硬邦邦的粗麵餅子。


    圍城一月、鏖戰一月、打臉一月,宋軍終於抓住了雄州的軟肋,就是燃料與水源。


    燃料問題,看似不大,但雄州附近沒有山林,老百姓取暖做飯,都是用枯枝敗葉,茶樓酒肆、城中富戶,才會買木柴,而木柴的主要來源,就是白塔河上遊的八仙山、鐵佛山。


    歸根結底,雄州太小了,正常年月之下,憑著靠近揚州的便利條件,各種物資都能及時送到,所以,城中儲備本就不是很多。


    郭氏父子包圍滁州,西北壓力減小,曹彬就放棄了白塔河上遊,前來支援雄州高懷德、韓重贇。


    沒錯,“耗盡燃料”的計策,就是曹彬提出來的,他在八仙山伐木、造攻城器械的時候,打聽到了雄州根本沒有燃料來源。


    畢竟,那個時候,煤炭的應用並不普及。


    於是,宋軍少有幾次、小股部隊,攻入雄州之後,主要工作就是放火,外城的“集薪市”差不多燒光了,老百姓自家留的一點枯草敗葉,很快也燒完了。


    沒火,怎麽吃飯?總不能幹嚼大米吧!


    於是,雄州城中出現了這樣一幕:不僅大米、粗糧的價格飛漲,生火取暖的材料,價格也跟著飆升,至於厚衣服,更是有價無市。


    原本犄角旮旯、糞堆之上,各種垃圾物品,都變成了“香餑餑”,隻要能燒!


    漸漸的,城中開始出現了盜竊與搶劫,老百姓家的門板、農具、樹木、房梁……甚至老人家省吃儉用一輩子,攢下的一口薄棺材,也會被偷走,燒掉。


    沒辦法,天越來越冷!


    幸虧,何徽及早發現這個問題,稟告給韓通,韓通嚇出一身冷汗,趕緊明日四處檢查,生怕好不容易“搭建”起來的防禦體係,其中的木料被人偷走燒了。


    如果說燃料問題,尚能克服,水源問題是真的要命了。


    雄州北邊就是淮河,西邊都是水網,還缺水嗎?


    理論上不缺水,但是,缺少飲用水。


    李繼勳戰死,不是毫無價值的,當初在甕城之中,宋軍為了躲避,有人跳入了水井,淹死之後,屍體打撈不上來,水井也就廢了。


    得知這個消息後,韓重贇當即下令,一方麵,命人偷偷潛入城中,另一方麵,發動定點進攻,就幹一件事,毀掉水井!


    雄州大大小小的水井,總共三十二口,外城居多,二十六口水井全都被破壞,不僅僅是填了那麽簡單,裏麵塞滿了各種有毒、讓人作嘔的東西。


    剩下六口水井,要供應兩萬軍民飲水,根本就不可能!很快,水井也都見底了,每天等著迴水,讓人心急如焚。


    ……


    城頭之上,一群灰頭土臉的將領,大大小小,聚集一處,為首的極目眺望,觀察宋軍的舉動。


    石守信、曹彬兩部,分別從銅城、白塔河上遊匯集雄州,高懷德兵力得到了進一步擴充。


    旌旗招展,人馬嘈雜,似乎隨時會發動新一輪進攻!


    更可氣的是,宋軍營寨,升起的嫋嫋炊煙,飄來的陣陣飯菜香味。


    背後,有河,也有山,不缺水,也不缺柴。


    韓通臉色黝黑,明顯消瘦了不少,嘴唇上泛著白霜,上下兩條血口子。


    何徽上前:“主帥,一夜未睡,還是去眯一會吧。”


    韓通不為所動,問道:“何將軍,叛軍在西側有何舉動?”


    “刨渠引水。”


    韓通狠狠地啐了一口,全是粘痰混合著血沫,看來,高懷德是打算渴死雄州軍民。


    “命人淘井,情況如何?”


    “清理出來,能用的不過三口,而且……昨夜剛清理出來的一口,又被人填埋了。”


    韓通轉身,咬牙說道:“看來,城中奸細,並非隱藏在百姓之中。”


    何徽點頭,事情是明擺著的,水井附近都有看守,能夠在眼皮底下行此舉動,肯定是軍隊中人。


    “主帥,比起水井,更要提防城中的叛變,裏應外合。”


    “談何容易?鄉兵就有三千之眾,咱們的人,也不乏曾經做過高懷德、韓重贇、劉廷讓等人部下的。”


    何徽躊躇,臉色很不自然。


    韓通問道:“何將軍,你有心事?”


    何徽一咬牙:“主帥,我等苦守雄州,其他各部卻躲在後方、對峙不動,這……增援為何不到?”


    韓通一瞪眼,喝道:“本帥自有安排,勿要多言!”


    “可是,主帥——”何徽心有不甘,據理力爭:“城中糧草,幾乎告罄,這幾日士卒們吃的就是粗糧餅子,那玩意兒……本就是喂牲口的。”


    【慶幸吧,現在還有飼料可以吃。】


    何徽這麽一說,身後大大小小的將領,也紛紛訴苦——


    “主帥,鄉兵口糧一再減少,每日吃不到二兩粗糧!”


    “昨日三人餓暈,兩個渴死!”


    “有人偷喝了井水,感染了瘟疫!有的當場毒死!”


    ……


    眾人用期盼、哀求的眼神,希望韓通指一條明路。


    明路其實不遠,就在揚州啊。


    兩地的距離,不過八十餘裏,增援的隊伍,就算是爬,也能爬過來了,如今仍然是困守孤城,答案隻有一個。


    韓通根本就沒有求援!


    “諸位,若是求援,雄州與揚州的通道打開,叛軍必然偷襲,後果不堪設想。”


    何徽心一橫,哀求道:“主帥,不過是送一些給養,再說,增兵也會鞏固城池,何來不堪的後果?”


    韓通登時大怒:“何徽,你身為大將,難道不知道什麽是圍點打援嗎?!”


    圍點打援,消耗對手的有生力量,同時又困死救援的一方!


    問題就在於,揚州根本就經不起消耗,當然,糧食物資充沛,關鍵是人,人經不起消耗!


    “主帥,生路近在咫尺,莫非咱們就眼睜睜看著,城中百姓、軍卒活活餓死和渴死?末將請求……”


    “大膽!”


    韓通暴喝一聲,一腳踹在了何徽肚子上。


    何徽倒地,還沒有反應過來,一柄滿是豁口、血跡與鏽跡的寶劍,就壓在了他的脖頸之處。


    “何徽,你敢動搖軍心!”


    “末將,末將不敢,主帥饒命!”


    眾將領嚇壞了,“唿啦啦”跪倒一大片,給何徽求情。


    韓通狠了狠心,還是沒下手,收起寶劍,冰冷地說道——


    “諸位,聽好了,守一城而扞大周,雖死猶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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