立足尤溪,進入清源軍腹地有三條路線。


    其一,走水路(均溪)直奔大田,這條路線非常平穩,但路線太長。


    其二,繞過九仙山(鷹雲山)進軍仙遊,這條路線也很長,但路途平坦,騎兵的優勢可以完全發揮出來。但是,仙遊又太過於深入,隻身犯險,很可能陷入清源軍的重重包圍。


    其三,翻越鷲峰山脈,南麓的位置,就是德化。


    比較之下,前兩條路都行不通,拖延時間李煜不同意,作繭自縛李煜不想幹,就隻剩下一個選擇,繼續在嶺南群山中前進。


    一想到騎馬走山路,李煜的坐骨神經下意識地跳動兩下,表示抗議。


    不過,這種抵觸的心理,很快就被另一種情緒所取代,那就是憤怒。


    三月廿七,寅時二刻。


    睡得迷迷糊糊的李煜,被一聲輕低又急促的聲音驚醒:“太子殿下,末將有急事稟告。”


    “急事稟告”四個字就像一個生物開關,傳入李煜耳朵,他混沌懸浮的意識立即澄清了,就像石灰水溶液中注入二氧化碳。


    “李元清?稍等!”


    話剛落音,李煜已經走出行軍大帳,他也是和衣而睡。


    “何事?”


    “漳州留從願派來信使。”


    李煜眯起眼睛,向遠處火把照亮處看去,果見一人垂手等候。


    少頃,信使被帶上來,立即跪地叩頭:“拜見大唐太子殿下!”


    “起來吧。”


    李煜用盡量柔和的口氣,故意詢問道:“留節度派你來的?”


    來人趕緊否認,說道:“是留刺史派小人來的。”


    留節度是指留從效,留刺史才是留從願。


    “哦,信在何處。”


    李煜心中,已經在猜測信中內容,其中可能性最大的就是“以請安為名探聽虛實”,同時,為自己沒有聽從金陵詔令做辯護。


    “小人懷中。”


    說著,信使伸手入懷,旁邊的李元清本能地握住劍柄,一旦此人有所異常,就會成為劍下之鬼。


    精致信封呈上來,李煜一眼就瞟見了上麵的朱紅盤龍印章,心中一動,當下意識到,這絕不是留從願寫的。


    “盤龍印章”是朝廷公文封裝的官方標記,如今自己身在嶺南,金陵方麵要發信息,也不會采用公文形式。


    那就隻能是洪州了。


    隱隱地,李煜有了一種不好的預感。


    “承旨南都樞密鈞發,特詔吳王太子兼尚書令李從嘉入朝覲見!”


    短短一行字,李煜看了三遍,期間,臉色變了三次,先是震驚,然後是憤怒。


    最後,李煜看清了詔令發出的時間,將憤怒壓抑在心底,恢複平靜如初。


    他沒料到,留從效還能玩出這一手兒,高,實在是高!既然自己整不了你,那就把事情全都捅出去,太子又如何,南唐朝廷中能夠鉗製你的勢力多了去了。


    更沒料到,自己的七弟李從善,竟然能夠愚蠢到這種地步!堂堂一個紀國公,國主之子,被人耍的團團轉,說不定此刻自己還美呢。


    又不得不佩服,留從效很會拿捏時機。


    一方麵,討伐劉鋹的戰鬥已經打響,想要抽身,已經很難,更何況抽身之後、無功而返,自己就是罪莫大焉!另一方麵,就卡在唐軍入駐尤溪城的當口上,尤溪本來就是清源軍與南唐的爭議之地,你要拿就拿去,但是“聖旨駕到”,要你轉迴洪州述職,你還要如何前進?難道還敢抗旨不成?


    敢!


    李煜不動聲色,將奏表收起來,說道:“使者一路辛勞,本王要好好款待一下。”


    信使趕緊說:“小人還要趕緊迴漳州複命,太子殿下,還是盡快照信中所言行事吧!”


    此言一出,李煜原本波瀾不驚的眼神中,流溢一抹冷冽之色。


    “很好,來人,送使者一程。”


    信使得意洋洋,轉身欲走,旁邊的李元清迅速抽出腰間佩劍,上前一步。


    “哢嚓!”


    上一刻,使者的腦袋還在得意搖晃,下一刻,這顆腦袋就在地上翻滾。


    為啥要多說最後一句呢?你裝啥逼啊!誰給你的勇氣,留從效嗎?


    李煜擦了一下濺到臉上的血跡,沉聲說道:“李元清,號令天策軍集結!”


    “遵命!”


    寅時三刻,尤溪城外。


    嶺南的夜風還有些凜冽,吹動寬大厚重的戰旗,發出“嗚咽-嗚咽”的聲響,五千天策軍、一千天威軍、一千天命軍嚴陣以待,戰馬的鐵蹄不安地在踩踏地麵,將士們手中的鐵槍、身上的鐵甲反射著清冷的光輝。


    親衛軍都指揮李元清,親衛副將兼天威軍副指揮邱鄴,天策軍都虞侯張雄,禮部侍郎兼嶺南參軍徐鉉等人,神情肅穆、立在軍前。


    李煜重新披甲,端坐在高頭大馬之上,用冷峻的眼神看著眼前的將帥、將士,這是他費盡心血、消耗無數錢財打造軍隊。


    沉默。


    有時候,沉默就是力量!


    夜風唿嘯,周圍安靜的可怕,人馬的喘息、心跳似乎都如同擂鼓一般震天。


    沒有人竊竊私語,沒有人妄動一下。


    許久,李煜手中舉著一封書信。


    “眾將士,知道這是什麽嗎?這是一封挑戰書,一封留從效派人送來的挑戰書!”


    李元清心頭一顫,來了!


    “在留從效看來,我等不過是插標賣首!”


    “在清源軍眼中,我等不過是土雞瓦狗!”


    “區區唐國弱軍,能奈嶺南勇士如之何?若敢踏進泉漳半步,定讓爾等化作齏粉!”


    “速速離去,還可苟延殘喘,保住一條狗命!”


    ……


    這個時候,說什麽家國大義,太虛了,要挑動情緒,最佳的方式就是讓“留從效”好好貶低、侮辱一頓。


    李煜口中的每一個字,就像一塊石頭,扔進了名為“憤怒”的池塘,漣漪蕩開,憤怒的情緒,開始傳播、放大!


    漸漸地,所有軍卒腦海裏隻剩下一個想法:弄死留從效!


    知道天策軍訓練的時候跑死多少戰馬嗎?


    知道天威軍選拔的時候累死多少士兵嗎?


    知道天命軍組建之前的名字叫黑雲都嗎?


    “將士們,留從效要我們滾出清源軍的地盤,你們答應嗎?”


    “不答應!不答應!不答應!”


    “清源軍的地盤是我大唐的國土嗎?”


    “是,是,是!”


    “你們打算如何迴應留從效的挑釁?”


    “殺!殺!殺!”


    李煜的戰馬突然一聲嘶鳴,兩條前腿高高躍起,鼻息中噴出濃濃的白霧,如同一頭發瘋的怪獸。


    立即,所有戰馬都開始咆哮!


    “李元清,出兵德化!”


    東方泛白,李煜看著如遊龍般的隊伍,嘴角微微上揚,眸子中的冷氣卻絲毫不減。


    留從效,你的如意算盤打空了,或者說,你下手太早了!


    本太子壓根兒就沒打算瞞著任何人,也不會再為一個確切的目標找虛無的借口。


    前往洪州送信的李郅,絕對想不到,自己前腳剛走,後腳何敬洙就率領大軍從湖口出發,浩浩蕩蕩、光明正大地通過贛江,在洪州的矚目之下通過。


    但凡李郅晚走幾天,或者,魏國忠能夠派人追上李郅,留從效將來的命運,都可能被改寫。


    最為震驚的人,自然是李從善。


    要說不嫉妒自己的六哥,隻能騙別人,騙不了自己,李煜詩詞寫得好,音樂玩得好,相貌長得好,就連娶得老婆都比自己好!


    這世界上的好事兒,憑什麽都落在你一個人的頭上?難道我李從善是後娘養的!


    【從鍾國後的角度說,李從善確實是後娘養大的。】


    李弘冀死了,大家都是庶子,就因為你比我早生兩年,太子寶座就應該是你的?


    看著李煜一步步控製南唐大軍,李從善的危機感也一天天強烈起來,他不能就此沉淪,他還有自己的籌碼。


    李煜幹得再好,終歸也不在洪州,自己卻是一直“陪王伴駕”,尤其洪州榮升南都之後,哪兒哪兒都不順心,李從善很好地把握住了這個機會,三五日就會進宮一次,對李璟噓寒問暖。


    他堅信,自己的孝心行動終究能感動李璟,隻需要一個機會作為“觸發條件”,將李煜從太子的位置上絆倒。


    如今,機會來了。


    調動數萬大軍,橫跨整個南唐國土,誰給你的權力?最不能容忍的,就是贛江招搖過市、撫州陳兵據守,李煜,你眼裏還有國主嗎?!


    進宮,必須立即進宮稟報!


    李從善打定主意之後,一連數天前往長春殿(李璟處理政務的宮殿),卻總是未能如願。


    原來,李璟病情加重、精神萎靡,已經遷到深宮靜養,命令不許任何人打擾,朝中一應事務暫由馮延魯、盧儔等一應重臣處理。


    “阿嚏——”


    行軍途中,李煜突然打了一個大噴嚏。


    清風趕緊上前:“太子殿下,天寒露重,要不要多加一件衣服?”


    “無礙。寤言不寐,願言則嚏,一定是有人念叨本王了。”


    “定然是太子妃。”


    李煜啞然一笑,不置可否,娥皇夙夜擔憂是肯定的,不過,惦記著自己的人多著呢。


    李從善、馮延魯、留從效……一眾政敵,怕是都在祈求上天,讓自己此行不得善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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