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陸晉片下油汪汪的烤全羊,先喂過恩和,正要連著小刀送一片給雲意時,卻發覺身邊空出了半個座,原來她整個人都已經偏向格爾木,兩人一言一語不曾停過。他「哎哎」兩聲,沒人理,自討沒趣,隻好張嘴喂給自己。


    再看眼前,娜仁托雅在熱鬧與歡笑中獻出一舞,迴過頭來找她的朝魯叔叔,卻瞧見他心心念念隻望著漢女背影。氣不過,上前來出言挑釁,「額各期也來跳一曲,草原上能跳舞的女孩兒才是最美的花,額各期不要害羞呀。」


    雲意靜靜看著她,不說話。娜仁托雅覺著這人半點麵子不肯給,越發要拉她出來,一賭氣便伸手去拽,當即讓德安握住了手腕猛地甩開,厲聲嗬斥道:「放肆!好大的膽子,敢對殿下不敬!」


    娜仁托雅聽不明白,隻曉得受了欺負,要去找阿爸、找朝魯叔叔訴委屈。


    沒等陸晉說話,雲意已伸出手來,由德安扶著施施然起身來,帶著笑,冷冷分給娜仁托雅一眼,便側過身去看老族長,「舟車勞頓,著實乏得厲害,雲意這廂先行告退,還望族長見諒。」


    「哪裏哪裏,身體要緊。」


    雲意微笑頷首,再不看陸晉一眼,轉身便走。


    他遠遠喊上一聲,要跟上來瞧,被雲意一句,「你不許過來!」釘在原地,場上能聽懂漢語的再沒一個敢出聲。


    迴到帳中,雲意問德安,「玉佛呢?」


    德安從袖中取出玉佛來,遞到雲意身前。


    「扔了——」


    「是。」


    她再問,「我記得你幹爹身邊原有幾個特能孝敬的大鹽商,北邊如今還有人走動麽?」


    德安道:「有的,奴才記得有個叫王進原的,就是做南北買賣。」


    雲意道:「迴頭讓他抽空走一迴特爾特草原,給幾袋子鹽把方才那個娜仁托雅買迴去,事成支會你幹爹給他討個官職,多往關外走動,往後有的是好處等著。」


    德安垂下眼皮,應道,「奴才遵命,這就去辦。」


    齊顏部位於京師與烏蘭城之間,北邊正對北元蒙人,位置特殊,戰略上敏感之極,應為兵家必爭之地,換個說法,則是多災多難夾縫求生之所。


    因而在此地生息繁衍的齊顏人性堅忍、勤而善,雖不與北元為舞,卻也撇不開身上蒙人血緣,歌舞騎射生成本能,馬上馬下風姿絕豔。


    雲意就是聽著這樣綿長悠遠的歌聲,緩緩梳著發尾,靜靜入了神。頭一次,她羨慕起陸晉,茫茫人世間,蒼蒼歲月裏,尚有一處淨地,一個遙遠故鄉,可用以期盼、懷想、憧憬,以及在茫然無措或走投無路時逃避藏身。


    而她的家鄉成廢墟一片,高高宮牆再也築不起寂滅的心房。


    他們歡笑,他們起舞,他們歌唱,而她在喧天的熱鬧裏陷入前所未見的孤獨,無力感像是漆黑渾濁的水,一點點將她湮沒,一寸寸逼她窒息。在滅頂之前,她留著最後一口氣令紅玉與德安退出帳內。


    帳中隻剩下她一人,深入骨髓的孤獨令人無法唿吸。她坐在妝台前,攥緊了衣襟,眼睜睜看著西洋鏡中蒼白脆弱的女人慢慢被命運擊碎,她灰敗、凋零、急促喘息。


    他們在唱什麽?特爾特草原的花朵,美麗的琪琪格,天上明月地上溪流比不上你璀璨笑容。


    眼淚無聲低落,一顆顆墜在紅木台麵,化開,再化開,分流四散,各自飄零。


    她被莫名襲來的疼痛折磨,疼得蜷縮了身體,低伏在妝台前,佝僂好似一瞬間老去,留人間一具枯槁幹涸的身體。


    自始至終她沒發出半點聲響,因此疼痛益發劇烈,傷口更顯深刻,她的痛苦無法彌合亦無人可訴,孤獨似陰雲籠罩,如影隨形。


    「都站門口做什麽?你們主子呢?」


    「殿下囑咐要一個人待會兒……」


    「讓開,還攔上爺了!」


    雲意聽見聲響,早已經擦幹淚,洗過臉。除卻眼眶微紅,聲音渾濁,再沒有其他破綻。


    陸晉不顧阻攔撩開簾子走進帳中,雲意的發尾已然梳通,略側了身子輕聲問:「都散了?」


    「散了。」他懵懂中已覺出不對,無奈慧根不具,參不透女人海底心。


    「那便歇著吧,我叫紅玉綠枝進來伺候。」她站起身,繞過陸晉,沒能給他多一分關注。


    就是在男女情愛上再如何遲鈍,這會子也得幡然醒悟,一把握住她手臂將鴨青色睡袍下麵嬌小可憐的人帶進懷裏,捧起她的臉,他半眯著眼睛,仔仔細細讀過一遍,以一把極其誘惑的低啞嗓音貼近了問道:「哭了?」


    雲意垂目看他被酒水沾濕的襟口,淡淡道:「風沙大,揉紅了眼罷了。」


    陸晉卻不信,陪著小心試探道:「是我做錯事了?」


    她咬著下唇,不說話。


    他繼續追問,不肯罷休,「你叫我停在那兒不許走,我該追上來才是?」


    「這話不妥,原不該在人前如此任性,雲意這廂向二爺請罪,還請二爺大人不記小人過,原諒這一迴……」


    「我不喜歡。」他看著她的眼睛,寫滿了愁緒與無助的一雙眼,令人心酸,「我不喜歡你跟我說這樣的話,我喜歡你生氣,你發火,你咬我罵我都好,就是不許再說這種話。」


    她撇過臉,依然淡漠,「二爺喝醉了。」


    「知道你不喜歡,我現在都是量力而為。總不能喝個爛醉,迴頭來折騰你。你經得起麽?」他話語中已帶著玩笑,企圖化解她眉心驅不散的哀愁,不想到最後隻是徒然。


    她強顏歡笑,「確是經不起,謝二爺體諒。」


    「顧雲意——」


    「二爺能放手了麽?五六月熱得很。」


    「你——」一股氣胸口裏亂鑽,他深唿吸再深唿吸,幾乎就要被她輕輕巧巧一句話氣得胸膛炸裂。他有火沒處撒,不得不傻兮兮繞著帳子繞圈。等好不容易緩過這口氣,再看雲意,竟已經歪倒在榻上,半夢半醒。


    好家夥,他今晚非得跟她掰扯清楚不可。當即找了個小馬紮坐到床邊來,把歪倒的小人扶正坐穩,拿出師傅考學生的架勢來,困住她雙手,嚴正以待。


    「跟我說說,今兒究竟為什麽生氣,又為了什麽躲起來一個人哭,不說清楚今晚上咱們誰也別睡。」


    雲意掀起眼皮,不耐道:「這點子事也要說明白,就沒見過你這樣煩人的,自己想!」


    他若是能自己想通關節,又何必追問於她。


    再要問,她一個字不迴,留下他冥思苦想,求解不能。過不多久靈光閃過,一拍腿,「吃醋了?情歌都是旁人唱,我可一個音沒開口,就等唱給你聽呢。」


    雲意歪著頭,抬了抬眉毛,示意他可以開始了。


    他便退開三步,單膝跪地,張開雙臂唱起來,「斟滿了馬奶酒輕輕的舉過頭,扭起折腕舞揮動紅彩綢,你百靈鳥似的歌聲甜透了春秋冬夏;姑娘啊,騎上白鬃馬跟著風兒走,我願做你身邊一隻小羔羊,願做你手裏的格桑花,願做你白馬,陪你去天涯……」


    他的聲線低沉,伴著帳外未能休止的馬頭琴,仿佛真能飄去天之涯海之角,無拘無束,自由自在。


    但,今日握得緊緊的兩隻手,能共此日夜多少年,誰也不知答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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