榮王迎上來,握住她伸在半空的手,她在顫抖,他亦未能幸免。兩個人都有淚,被酸楚彌漫的胸腔一陣陣絞痛,無能為力、莫可奈何,悲傷且挫敗的情緒到這一刻達到頂峰,即便兩個習慣了隱忍的人也再也承受不住。


    「哥哥……哥哥千萬保重……你我……來生再見……」一句話分三段,好不容易忍住眼淚說完整,已知這一走就是人世永別,若有相見之日,必是兵戎相對之時,誰勝誰敗,於她而言都是錐心刺骨之痛。


    他兩手合握,緊緊攥住她冰冷的右手,臉頰憋得通紅,始終在努力控製著不斷翻湧的情緒,「保重!」最後隻有這兩個字,多餘的,再不必說出口。


    他放開了她的手,他甚至連看著她出嫁的機會都不能有。


    其格其閃電一般衝出去,眨眼間已迴到原處。


    陸晉調轉馬頭,讓她能隔著不遠不近的距離再看一眼兄長,再看一眼曾經心心念念的避風港,從此山長水遠,永不相見。


    她閉上眼,一滴滾圓的淚自眼角滑落到下頜,她同他說:「走吧——」


    那便立刻啟程,伴著齊顏衛震天的歡唿聲,以及比草原狼山中虎更加兇惡危險的猛獸氣息,她倚在陸晉懷裏,等離別的眼淚收幹。從此她孤身一人,披星戴月,奔赴沙場,迴程無期。


    陸晉用披風裹緊了她,一路上不曾多言一句。也許這個時候,沉默才是最好的陪伴。


    五月天,槐花滿地。


    陪嫁的隊伍在後頭慢慢跟,陸晉已經帶著她,以及三百齊顏衛奔迴駐軍營帳。


    雲意被他抱進一間淺棕色高大帳篷裏,內裏陳設一應俱全,榻上鋪著一張完整的虎皮,碩大的虎頭還留在最前端,餘威猶在。


    陸晉將她放置在厚厚的虎皮上,看她頂著一雙哭得通紅的眼睛同他抱怨,「都已經是快入夏的日子,還鋪這麽厚一層皮子做什麽?」


    陸晉也靠在她身邊坐下,進來時就洗過手,用來提刀殺人的左右手齊齊給她剝鬆仁。一麵笨手笨腳伺候人,一麵慢慢悠悠說:「怕你冷,我聽人說,女人不能受涼,怕將來養不出孩子。」


    「聽誰說?」


    陸晉瞥她一眼,頓了頓說:「橫豎有人說。怎麽,你好了?不哭了?」


    雲意不答他這句,轉而問,「二爺夜裏住哪兒?」


    他捏著小小一粒鬆仁,語氣不大耐煩,「住隔壁,離得近好看牢你。」


    她不甚在意,「這幾日都不幹活了?光守著我一個人?」


    「父王要令你先行迴京,在宮裏頭待嫁。但京城裏就剩下那個麵慈心狠的老姑婆,我哪能放心讓你一個人去?隻怕沒過幾天,你這副小身板就讓她啃得骨頭都不剩。不過……你這小沒良心的東西,爺昨兒為了你擔心得一宿沒睡,今日一早就去求父王,好話說盡,才勉強將你留下,等掘出寶藏之後再親自送你迴城。」


    「二爺是不是同王爺說,此行諸事未定,比照西陵地宮一事,令公主同去才是萬全之策。」她撐著下頜,歪著頭,饒有興致地望著他。


    陸晉清了清嗓子,答:「那倒不是……」


    「那是什麽?」


    「沒你這樣文縐縐。」


    雲意沒能忍住,噗嗤一聲笑出來,紅腫的眼睛帶著水光,盈盈看向他,無聲中流淌的都是女兒家的溫柔媚態。


    他握緊了拳,克製著轉開臉去看桌上一套青瓷茶具,木呆呆說著,「話說迴來,你如今還在孝期麽?」


    雲意點點頭,「三年孝期,這才過了多少?」


    陸晉顯得有些懊喪,「成婚嫁娶,本就不該在孝期。」


    「原來二爺心裏清楚。」


    「灶頭給你燉了鴿子湯,晚上喝一盅補補身子。你瘦成這個樣子,爺看了心疼。」他伸手攬過她肩膀,輕輕撫著她瘦削的背脊,沉聲說,「盡孝不在於一時,聽話,養好了身子才要緊。」


    「養好了身子又如何?」


    「生兒子!」兩人說到一處,隻不過一個是興奮期待,一個是全不耐煩。


    「要生自己生,天不早了,二爺請迴吧。」


    她鬧脾氣下逐客令,陸晉卻全然不覺,在傳宗接代這樣的大事上,他是絕不會認錯的,退一步說,他已到了這樣的年紀,心急也是應當。於是放好了最後一粒碩大滾圓的鬆仁,功成身退,「早些休息,別再哭,嫁人是件好事兒,何況是嫁給爺呢。眼淚擦一擦,三日後還要與你舅父一同啟程去普華,路上顛簸勞累,風餐露宿,你得先吃飽能熬得住。」


    「我知道,二爺也仔細身子。」


    「我是鐵打的身子,你何須擔心,頭等大事是你。」


    「我怎麽?」


    他深深看她,艱澀開口,「我總是害怕……」後頭似乎跟著綿長無盡的話,不能親口說給她聽。


    雲意莞爾,「我哪也不去,咱們這輩子注定了要綁在一起,生死相隨。」


    「好,生死相隨。」他堅定地,重重地點頭。


    雲意笑,「那你可得惜命,比我大那麽一截,可別拖累我。」


    陸晉咬牙,湊到她耳邊來,惡狠狠說:「你等著,等洞房花燭夜你就知道究竟是誰拖累誰!」


    他日思夜想的人就在身邊,一切美好如夢幻泡影隨時寂滅。


    雲意在帳篷裏住上三天,便再次隨大軍啟程,連帶還有江北的一萬人馬,被西北軍一前一後看得死死,要深入敵軍腹地,去搶世人夢寐以求的玄宗寶藏。


    然而寶藏是否真如夢中所想,是金山銀山,取之不竭?


    唯有挖開了才知道。


    這一天,雲意就坐在馬上,裹緊了她的孔雀翎披風,見證了最最滑稽可笑的一幕。


    她始終記得,那是五月初七,端午剛過,天氣一日悶過一日,太陽探出頭又躲進雲後,有人脫掉衣服光著膀子幹活。掘土的鏟不斷揮動,已經是開掘的第八天。


    直到鐵鍬觸到頂蓋,人群驟起歡唿。


    她抬頭看,雲層密布,日光被遮擋,雨漸漸透出。這是一段命運的結束,也是另一場旅途的開始。


    所有人都湊上前去,想要知道傳說中的玄宗寶藏究竟是何樣貌,夠不夠一年軍餉,還是能保萬世長安?


    突然聽見「哎喲」一聲,有人跳進深坑裏撿起一塊銀錠來,對著光打量,「怎麽都黑了!」


    「什麽?」


    人人都驚,陸占濤派了副將下坑,光是挖開的坑洞就有五米寬,裏頭層層疊疊堆砌的都是黑乎乎不成樣的銀錠子。


    副將撿出幾個還能看得過眼的送上地麵,陸占濤拿來細看,因藏得不夠嚴實,銀子已經鏽化發黴,表麵坑窪不平已成蜂窩狀,還有的鏽到了裏頭,根本看不出是金是銀。他一怒之下合起掌心,兩隻銀錠子或是因鏽到中空,一使力就在他掌心裏碎個徹底。


    他不信,吩咐屬下,「挖,往下挖,埋了那麽多,總有好的!」


    身後,有都督府來的文臣低聲感慨,「鹹通九年,河南大旱,饑民無數。百官奏請聖上開私庫,賑濟災民,未允。河南河北餓殍遍地,易子而食,慘不可聞。又鹹通十一年,遼東戰事頻繁,國庫空虛,兵部侍郎曹鳳召跪求聖上撥付糧餉,聖上道,私庫的銀錢絕不能輕易予人,後遼東二十年不穩。如今千萬雪花銀,都成了石頭都不如的東西。可悲,可笑,可憐,可歎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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