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馮大人這樣頂尖的人才,若不能為我所用,一時心軟,則徒留後患。更何況你與……簡直齷齪至極!如不是見你尚有可用之處,你以為本宮不想當即了結了你!可憐我父皇半世英名,竟……罷了,你細細想,想明白了就去同二爺說。你記住,一旦點頭,你就是過河的卒,到死不退!」


    馮寶含笑自嘲,「臣別無選擇。」


    雲意卻道:「至少你還可以選擇死,我的許多姊妹,連求死都無路。你身上藏了太多秘密,或許,陪著父皇死在兩儀殿,才是最好的出路。」


    馮寶不禁搖頭,不知是傷心寥落,還是痛苦失望,若是在人後,真要忍不住仰天長歎。


    「殿下心機謀斷遠勝微臣百倍,臣——自愧弗如。」


    「我記得馮大人同我說過,人生爭來鬥去,要緊的不是贏,而是願賭服輸。早年間死在你手底下的無辜性命有多少?怕是連你自己也數不清。為的是什麽?不就是不擇手段往上爬?如今換了輸贏,你難道不該認命?還是說,你馮大太監的命是命,旁人家裏的小姐公子禦史侍郎就不是命?」再換了語調,收起了輕鄙,肅然道,「我沒有輸過?國破家亡,從天頂摔落泥地,與人虛言周旋,我認不認?我早就認了。他日若再輸,不過是一死,比死艱難的日子都熬過,死又能算什麽?」


    馮寶低頭長歎,無言以對。當年在他咿呀學語的小姑娘,已然在不知不覺間長成了他認不清的模樣,也再不肯如幼時與他親近。


    天空遼闊,星辰滿布,似乎踮起腳就能觸到閃爍的明星,然而長大了才知道,這一切都是徒然。


    不遠處,陸晉早已經等得不耐煩,隨手抓出一個壯實少年,讓小兵許大有衝著不遠處的雲意與馮寶喊:「到時候啦,再叨叨天都要亮了早飯還沒著落呢還樣不樣銀活了!」忘了提,這小兵從遼東流落至此,張嘴還是一口的東北大餷子味兒,威武洪亮,擲地有聲。


    馮寶使個眼色,德安立刻扯著嗓子吼迴去,「嚷嚷啥嚷嚷啥!再嚷嚷老子他媽削你啊!」呀,原來是老鄉見老鄉,撕你沒商量。


    陸晉聽得皺眉,問許大有,「他說要削誰?」


    許大有轉過頭來看看陸晉,啞著嗓子說:「好像是你吧……」


    真是反了天了!


    陸晉拍馬上前,恰好雲意的話也告終了。兩人各退一步,麵色如常,隻當方才的爭執從未曾發生過。


    但對上陸晉,她未能照舊裝出笑臉,但凡遇上他,總要多出三分姑娘家小性子,想鬧一鬧脾氣,訴一訴委屈。


    馮寶適時而退,行過禮,得了應允才倒退著向後。


    陸晉翻身下馬,其格其搖搖腦袋打個響鼻,把陰著臉的雲意嚇得往後縮。陸晉朗聲大笑,拍了拍其格其的腦袋,玩笑說:「爺在這兒你還怕什麽?真是個老鼠膽子。」


    雲意不忿,隻管拿眼睛斜他。陸晉樂嗬嗬舉高了燈籠仔細來瞧,瞧見燈下美人如玉,明豔動人。再把燈籠湊近些,明亮的光,將她整張麵皮照得幾乎透明,總讓人忍不住想去親手試一試,是不是當真如古人所言,是一張「吹彈可破、觸手即碎」的皮。眯著眼睛上下打量,眼中的小人被墨綠泛光的孔雀翎襯得肌膚如雪,陸晉欣賞之於禁不住開口讚歎,「不錯呀,今兒還穿了身鳥毛,夠新鮮的。」


    鳥毛?雲意低頭看一眼肩上織金孔雀翎披風,有幾分無奈,也有幾分豁然,身外物無所謂好壞,她彎起嘴角來順著他說:「可不是麽,剛從鳥身上薅下來,還有一股熱乎勁在。」


    「真的?爺不信,爺摸摸。」說話間就要伸長了手,往她披風裏鑽。


    雲意懶得同他鬧,啪一下打他手背,這「大狼狗」學乖了,當即收手,但還要隔著披風攬住她,抱個滿懷才安心。「什麽要緊事半夜三更叫出來說話?」


    雲意撫了撫他胸前衣襟,淡淡道:「這事晚些時候再同你說,隻是馮寶此人,你務必留心。」


    他聽得心情大好,當著繁星淡月兩方近衛,還能厚著臉皮同她說:「知道你心裏有我,放心放心。」再捏一捏他細嫩的麵皮說:「晚些時候再迴去,先陪我走幾步,我有話跟你說。」


    「晚了,再拖下去哥哥就該出營來找人。」


    陸晉廢話不多,隻說短短一句,「不說話就野合。」


    雲意紅了臉,「那還是說話吧……」


    眼前是曠遠星野,身後是莽莽大地,兩方人馬都留在原處,整齊好似兩道高聳的牆,沉默中被夜色染成模糊的影。


    她稍稍慢他一步,緩緩走在他身後,不經意間瞥見他寬廣厚實的肩膀,忽然之間心念隨夜風騷動,想知道男人的背脊究竟是否如她眼前所見,能扛住荊棘坎坷沉重難捱的未來。


    輾轉,隻有唿吸聲,靜靜似一首纏綿悱惻的詩。


    天地寥落,放眼望,仿佛就剩下她與他二人而已。陸晉緩步在前,雙手負在腰後,略略低頭,自她看去,是個深沉思索的模樣。隔了許久才慎重開口,「礙著老大,你我的婚事不能大辦。」陸寅被雲意困在地宮的前情後續,陸占濤都自陸寅口中得知,此次陸晉兩方說話都不相同,與賀蘭家是威逼,同陸占濤提起時又說是賀蘭家為求一時安穩,以姻親結盟。


    陸占濤遠觀大局,雖然點頭應允,但到底對雲意心存恨意,婚禮辦得過於隆重,隻會給她招惹麻煩。


    雲意停了步子,站在原地,披風下擺拂過草葉,一陣沙沙響。


    「二爺大半夜的不許我迴營,為的就是說這個?」


    陸晉沒能轉身,但也停下腳步,保持著前一刻先前慢步的姿勢,腳底長出來一份在他身上鮮少出現猶豫,憋了好半天才說:「一半是為這個,一半又不是。」


    「還有一半是什麽?你要再拖延下去,天都要亮了。」


    陸晉歎一聲,不知是對她的莫可奈何,還是對自己的失望懊喪,轉過身來,視線卻落在她價值連城的孔雀翎上,「我知道,於你而言,我並非良配。」


    話音剛落,雲意的耳朵都要豎起來,全然無法相信,素來驕傲自負的陸晉會說出這樣一番自貶的話。不由得神色一凜,今夜妖風大作,看來是有大事發生。


    看她怔怔模樣,陸晉忍不住清了清嗓子,故作嚴肅地說:「我心裏清楚,如不是天下大變,宮城易主,你也決計看不上……爺這樣的人,爺也懶得理你這類嬌縱任性的公主郡主。不過,變天了,遇上了,人也看對眼,到頭來也隻能湊合過了。」說到這,自己也覺得滿嘴胡話,沒一句中聽,想反悔把話都收迴,又礙著麵子要死撐到底,趁她不注意偷偷瞄她一眼,瞧見星光下麵,一個唇紅齒白俏佳人正睜著一雙水靈靈的眼睛望過來,讓他的落寞心事一瞬間無處可藏。


    這還是厚臉皮沒廉恥的陸二爺頭一次麵紅耳熱想逃走,手心裏緊張得流汗,狹長鳳眼也轉著圈兒往四周花花草草刀鞘箭翎上瞄,故作輕鬆地提議,「要不……你就死了心好好跟我湊合過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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