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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管鐵騎營加銜都司毛文龍,棄儒以戎,誌期滅虎,設防寬(寬甸)、靉(靉陽),凡夷地山川險阻之形靡不洞悉;兵家攻守奇正之法,無不精通,實武弁中之有心機、有識見、有膽量、有作為者,豈能多得,應與實授都司,以展其才。’


    毛文龍怎麽也想不到,前任上司的賞識與看重居然帶給他了一種別樣的境遇。熊廷弼離任前對他的評語不可謂不高,但在那些厭惡熊廷弼為人的官員眼中,這無疑也給毛文龍加上了一層明顯不合時宜的印記,是以在袁應泰上任之後,他便被‘複抑而不用’了,如今管鐵騎營的職司尚在,但他卻不得不在鞍山的家中閑住,這一住便是將近一冬之久。


    故而當王星平這個陌生名字的拜帖遞到手上時,他也頗感意外,即便那拜帖上說明了是山陰張汝霖的學生,但也隻是極生硬的聯係而已,一如那些打著老鄉名號想來遼東做生意的商人一般。而究竟是什麽樣的好處,居然能讓這名自稱關內而來奇拐八繞的‘同鄉’在年節中跑來拜訪,毛文龍也想不明白。


    不過賦閑便有這些好處,不用為了公務勞煩而對這些私事感到費神,反倒是少年的身份讓他生出幾分好奇,是以想不明白但還是決定見上一見,畢竟這幾個月來,家中門庭已頗為冷落。


    於是見麵便沒有多費什麽周章,地方也是現成,這處宅子如今倒也沒人攪擾,即便是大年初一也清淨得很。毛氏全族在這左近不過三百餘人,毛文龍這一支本就血脈單薄,也沒有多少至親需要走動。倒是王星平有些意外,本以為毛文龍是冒籍頂的世職,卻不想看毛氏宗族情形,倒像是真的親戚,再一想毛家居然血脈散播如此之廣,也頗為感歎。


    見了麵,倒是與王星平所想不差,毛文龍身量偉岸,一臉虯髯不怒自威,一看便是行軍打仗之人,管鐵騎營這職位倒也的確貼切。隻是年節裏的一身棉襖,讓體態顯得臃腫了些。


    “三年前在下與令舅父沈老相公在廣東有過一麵之緣。”王星平輕施了一禮。


    毛文龍聞言先自輕咦了一聲,不想這少年還有這樣一層關係,其父亡故後,他自小便隨母親在娘家居住,雖然年少時因為喜好賭錢沒少被舅舅責罵,但與這位舅父還是情同父子的,更不用說後來沈光祚舉薦他到李成梁身邊做親兵,開啟了他的另一番人生。隻是舅舅並無書信前來,且拜帖上也未言明此事,想來並不多麽親近。不過他猜測王星平拜帖上所言是張汝霖的學生恐怕不假,就是此人年紀未免年輕得有些過分,也還不知來意,他旁邊跟著一人倒是年長些,卻也看不出與這少年的關係。


    不過他還是將兩人讓進屋中分了賓主而坐,使喚的下人該看茶的看茶,該上點心的上點心。


    見毛文龍坐下之後依然沒有答話,王星平又笑道,“當初貴府家人喚作沈二狗的與在下是同船北上,一路上很是相善,將軍的事情也是聽他說起。”


    “原來是那殺才。”毛文龍聽到這一節,才忽然放下了板起的一張臉,嗬嗬笑了起來。


    聽王星平說起沈二狗的事情,倒真不似在作偽,畢竟這等家人私下的做派可不好打聽得來,而說到此人,毛文龍的話匣子也被打開,原來對這沈二狗的聒噪倒是與王星平一般感覺。有了共同的話題,沒聊幾句便熟絡起來,而照王星平所言倒是沈家欠了這少年一個小小的人情。不過人情總歸是人情,毛文龍自有一股任俠之氣,心道隻要王星平若有所求,隻要不至過分,幫襯一把也無傷大雅。


    看著這個比自己侄子還要小上許多的王星平,乃道:“王公子遠道而來,年節裏登門,有何事情不妨直言。”


    隻是,預想的請托並未發生。


    “還要先恭喜都戎高升。”倒是王星平先道起了賀。


    隻是聽了這話,原本還帶著笑容的毛文龍,臉色卻微不可查地垮了一半,輕哼了一聲,“不知這喜從何來?”


    王星平就像沒看到那張黑臉,卻施施然道:“先前聽貴府家人說都戎乃是靉陽守備,如今卻已升了都司,自然是要道賀。”


    “加銜而已,再說不也賦閑了。”看出王星平並非譏諷,毛文龍語氣稍緩。


    “出關前曾聽熊相公提起,將軍實乃遼東軍中之棟梁,奈何如今時局如此,這絕非將軍之過。”


    毛文龍聽了後話,這才麵色稍霽,卻也有些驚訝,“怎麽,小友還認識熊經略?”


    “向日曾在天津衛練兵,與熊相公有過些機緣。”


    “天津……練兵……”毛文龍忽然像是想起了什麽,過了片刻,他猛然一拍大腿,起身道:“你就是熊公說起過的那個貴州小子?”


    “哦……小子倒的確是貴陽衛人士,隻是不知熊相公是如何說起在下的?”王星平一臉無辜,似乎也有些吃驚。


    “果然年少得很。”毛文龍先是感歎了一番,才繼續道:“熊相公當日曾對我等言道,若是若有你幫手練兵,遼東穩固便能輕鬆許多。”


    “經略還真是會誇人,都戎看我年紀就不要取笑了。”王星平笑了起來,也不知是承認了熊廷弼的誇獎還是在否認。


    毛文龍卻有些不忿,言語中似有不甘,“我不過就是一加銜的都司,都戎二字不要再提了,說起來倒是你,既在天津練兵,如何會到關外的,難不成也是來援遼的?”


    王星平見毛文龍是想岔了,開門見山道:“實不相瞞,在下這次來遼東實是領了國子監的監外曆事,如今掛在兵部名下。”


    “小友竟還是監生。”毛文龍有些驚訝,“這麽說找我是有公幹?”


    “並無公幹,純粹聊些私事,權當采風,也是小子的功課。且也是仰慕都戎高名,說起來今日拜訪了都戎,此間也就沒有旁的事了,再過兩日就去沈陽。”


    毛文龍聞言咂了咂嘴,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樣,“沈陽那邊可不太平。”


    可還沒等毛文龍繼續說下去,王星平卻故作神秘地搶先道:“怎麽,將軍也聽說了?”


    “聽說什麽?”毛文龍看著少年,神色怪異。


    “建奴要攻沈陽。”


    “遲早的事情。”毛文龍當是什麽機密,聽了王星平的話卻恍然道,畢竟建奴去年就打過沈陽的主意。


    “就在兩個月後。”


    “你聽誰說的?”


    “幾個福餘衛的屬夷。”


    這下毛文龍終於坐不住了。


    “艸他瞎娘的歪毴……”


    “都戎這是罵誰?”王星平有些愕然,沒想到毛文龍居然當著他一個‘小孩子’的麵突然就爆起了粗口。


    “連他媽販珠的韃子都知道的消息,官中就是裝作看不見。”


    “今年蒙古諸部大饑,想來建奴那邊也不好過,即便沒有這消息,攻沈也是迫在眉睫了,寬、靉諸堡恐怕也是一樣,都戎職司尚在,還是要早做應對才好。”


    毛文龍飲了一口茶水平複心情,才歎道:“熊公在日,持法嚴正,部伍整肅,隻是可惜……”


    他這話雖未說完,卻也漸漸將王星平當成對等,全忘了這正月裏還是該說些吉祥話的。


    “袁相公曆官雖精敏強毅,但用兵卻非所長,規畫也頗多疏漏,治政的確是失之寬仁了。”


    毛文龍卻是眉毛一挑,不意初次見麵,這王家小子說話便如此大膽,不過這話倒是說到了他心中。


    王星平見毛文龍沒有多話,便繼續說了起來。


    “在遼陽的時候聽聞袁相公打算重修清河、撫順二堡,這也算想要作為吧?可沈陽城已是年久失修,清河、撫順又在建奴眼皮底下,與其重修二堡務個犄角之勢的虛名,倒不如將沈陽的城牆好好修繕一番。”


    “此外,那些蒙古與女真的降人,最好都遣散了才好,再不濟也不該留於城內,這是取敗之道。”


    其實關於袁應泰的事情王星平在遼陽這兩日了解許多,還有一些事他也有看法,隻是不好明說。


    譬如袁應泰方一到任,便以貪罪斬了大將何光先,將李光榮以下十將汰置不用,一方麵是為己立威,同時也是為了讓自己進取清河、撫順的方略得以執行,畢竟這些軍中行伍都是反對他在當下冒進的,至於貪瀆之事,則隻能說大明官場上又有幾人能夠幹淨呢,所以說袁應泰治軍不嚴吧,可這借人頭一用的戲碼卻未曾少用。


    但這些事情與他對待各夷降人相比又頗有些內殘外忍了。


    袁應泰上任以來,遼東大饑,南下就食的蒙古各部之人極多,對於這些降人,袁應泰是一概不拒,全令招降,且都於沈陽、遼陽二城中安置。美其名曰‘我不急救,則彼必歸敵,是益之兵也。’。但說這話的時候,袁相公多半是忘了養兵是要糧食的,而這個冬天,努爾哈赤也並不好過。


    再說這邊,那些異族降人的月廩還是得官中給出,日子久了,歸者日眾,其在城中難免與民雜居,更有潛行淫掠的,在遼陽時王星平也曾聽程相文提起,民怨頗大。


    至於軍中,更多非議,總兵官賀世賢、尤世功便當麵質疑過,沈陽城中降人招攬過多,慮其眾處城中或陰為敵用,或敵雜間諜其中為內應,難免禍出叵測。


    但袁相公自詡得計,又兼蒙古諸部奉承,以為得西虜之心,三岔兒堡之戰,降人為前鋒,陣亡二十餘人,他遂大加宣揚,以平息輿論,自是後遼東諸臣也不好多言,隻有巡撫薛國用上疏稱三可慮,卻也沒有多言。


    然而軍中微詞卻從未斷絕,不過對於蒙古與女真諸部,也的確需要分化。


    是以王星平自己還是得了個結論,“將東西二虜分而治之,想法倒是沒錯。”


    聽王星平將這幾日所見所聞娓娓道來,毛文龍也漸漸卸下了心防,與他坦誠相言。


    “聽小友的意思,是讚同袁相公的方略?”


    “袁相公的手段差了,其實哪需要招納降人,隻要再穩固上一兩年,東虜自敗。”


    王星平打著拜年的名號來見毛文龍,不想兩人卻漸漸料得入巷,而且事實上去年以來在麵對建奴的一係列軍事進攻中,官軍都獲得了勝利,隻是如今官麵上無人將這功勞歸到熊廷弼身上而已。


    毛文龍示意他繼續說來。


    “我曾與那幾位屬夷問起蒙古諸部之事,大概理了些頭緒。”


    “前年建奴攻鐵嶺,那暖兔(注:巴哈達爾漢)的侄兒宰賽因與馬林有盟,乃率本部及紮魯特各部軍一萬往援,卻被老奴所敗,宰賽及其二子也被俘。”


    他繼續向毛文龍說明此事的重大意義,萬曆二十二年(西元1594年),巴哈達爾漢的弟弟伯彥大兒死後,其子宰賽便繼承了本部屬民與兵馬,是後逐漸壯大,成為內喀爾喀三大勢力之一,據稱其部有兵一萬五千騎,內喀爾喀二十二營加上原屬於其祖母的兩營,共二十四營人馬,以宰賽勢力最大。遼東曾有傳聞,有‘二十四營,惟宰賽最強,宰款則諸營不敢動,宰動則諸營不敢款’之語。


    毛文龍自然知道鐵嶺之戰時,宰賽為努爾哈赤所俘,但隻知此人乃是葉赫部的女婿,然而對其中牽扯到蒙古諸部與建奴的各種利益糾葛卻不甚明了,卻是王星平在此為他分析。


    原來自宰賽被俘之後,努爾哈赤便寄望於通過這一人質脅迫內喀爾喀五部與建州一同討伐尼堪(注:女真對大明稱唿)。


    但事與願違,雖然因為宰賽的關係,後金與內喀爾喀五部達成了盟約,五部中輩分最高的都棱洪巴圖魯(注:虎喇哈赤長子,兀班長兄,宰賽的族祖,大明稱炒花)更是在前年年底親自出席了會盟,但他也不願與大明為敵,且其子孫諸貝勒對後金囚禁宰賽一事甚為不忿,自去年以來,內喀爾喀諸部私下裏劫掠後金使者,搶奪女真人牛馬的事情便層出不窮。


    王星平認為這些事情自然有向明廷示好的意思,也是去年以來官軍的一係列軍事勝利帶來的影響,但遼東饑荒,這同樣是兩族部眾為了生存爭奪資源的自然之舉。袁應泰要是個會機變的,就應該充分利用時局,引導兩族矛盾,然後再加強遼東防禦,待敵自亂。


    如今收攏降人,在西虜那裏是得了名聲,卻是耗費自家錢糧幫著建奴緩解了危機。


    而且蒙古人看著大明這番模樣,難免不生出別的心思來。


    聽王星平娓娓道來,毛文龍也有豁然開朗之感,乃道:“難得你了解得如此詳細,如此說來,你覺得沈陽會丟?”


    王星平的結論是從這幾日了解的情況得來,不過他的判斷不僅於此。


    “不光沈陽,再這麽下去,恐怕遼陽也未必能夠保住。”


    【參考文獻】


    1、《大明會典》


    2、《明熹宗悊皇帝實錄》


    3、《晚明史》樊樹誌


    4、《萬曆野獲編》沈德符


    5、《罪惟錄?經濟諸臣列傳》


    6、《明史?袁應泰傳》


    7、《貳臣傳》


    8、《明代木料計價和木材材積計算》何衛國


    9、《明代遼陽碑誌略探》李路華


    10、《明代遼陽城主要建築群平麵結構與布局探析》楊馥榕、王颯


    11、《關於明代遼陽的東寧衛》河內良弘


    12、《明代遼東鎮防禦體係之遼陽鎮城研究》黃歡


    13、《全遼誌》


    14、《宰賽援鐵嶺和後金與內喀爾喀部關係》董玉瑛


    15、《建州考》陳繼儒


    16、《滿文老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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