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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帶信的小子是葉宜偉的一個侄兒,今年也不過十八,迴來的路上還遇上了廣西的土民作亂,迴到貴陽又是先去了福泰號上這才輾轉到了保利行,送完了信已是被丁藝安排去了他的宿房休息。


    葉、汪一行是在重陽之後的十月初十抵達的肇慶,果然便在那裏見到了王尊德,王尊德再有一個月也要準備動身去京師赴任,卻巧好歹讓葉大櫃給趕上了。因為算是家人葉掌櫃倒是頗受禮遇,王尊德雖算是個克己奉公的官員,但看了王命德與王星平的書信也覺得這是好事,便專門安排了家人陪同葉宜偉與汪革往廣州去了,佛山那裏倒是無妨,隻是要去澳門還得去官府開具關憑,雖然福建的海船往來澳門走私的從來不少,但王尊德是禦史自然不會在這些小事上隨意。


    一行從肇慶啟程順西江而下是在上月的二十二,正是霜降那天,葉家的這個小子卻是早了幾日便往迴走了,算上今天這路程上也就不到一月,其實都算是快了。


    入夜時分,篝火已經架設了起來,連同櫃上得力的夥計和糧庫那邊的庫頭一起,都在保利行的場院中聚集一處。


    火把將初冬的天空映得通紅,也將人心照得暖透,炙烤的羊肉有了從西域販來的小茴香襯托,香氣和著油氣讓辛勞了月餘的人們食指大動。馬忠毫不顧及客人的身份,在院中幫襯著廚子烤肉順便招唿眾人,同被邀來做客的王忠德等人則隻顧著喧嘩暢飲,軍漢們心情暢快不是沒有原因,尤其是王忠德和廖四幾個這群中挑頭的幾天前剛被孫昌祚召入了他的營中,這等於是在地方的犒賞上又有了更實惠的好處。


    作為一介武人,跟著孫昌祚這樣的大將,以後立功的機會自然還會更多,況這迴的功勞下來,少不得又要升上半級。而自外城的城壕開挖之後,貴陽府的遊擊守備大營便已經被移到了城北,府中在尚未建成的外城之中另辟了一塊地盤,專一用來屯駐貴陽府的三千精兵,又在剛剛搭起台麵的威清門內建了一處校場,如今王忠德幾個過來這邊倒是益發的近便了。


    酒過了數巡,該敬的都敬過了一遍,該睡下的也都睡下了。王星平隻獨留下了葉顯蓮——就是白天送迴書信的那一個,這是有正事要問了。


    “今年廣東那邊水勢如何?”幾人剛進了自己的宿屋,王星平便關心問起。


    葉顯蓮也頗喝了些酒,但還清醒,想著迴來時情形答道:“聽說去年倒是發了大水,肇慶府官民耗費四個多月將西江諸堤整飭一新,今年俱還安生,到明年的桃花汛前當不會有大礙的。”


    “那就好,這迴去廣東能成事最好,就算不能成事你們也要平安迴來。”這就是王星平最近一直在自我強調的行事做派,凡事以關心員工為要,工作嘛不過不失就是了,他還不需要為了些許的不如意而著急上火。


    “東家放心,伯伯與汪叔都省得。”葉顯蓮想是要表明自己所言非虛,又將兩人接下來的安排一一稟明了王星平,“伯伯說佛山那裏多是招募工匠,汪叔精於冶造,自然懂得與爐戶們交道,有他帶人過去便足夠。伯伯隻去廣州開了關憑便另往香山澳去,好歹去見識見識那佛郎機人的軍器廠。”


    王星平聽後也覺得葉大櫃處置甚妥,“出門在外,自然是他們做主,這樣也好,隻要兩頭成了一頭,這一趟也不算虧了。”


    說這話時王星平心情輕鬆,其實鐵冶能有如今這樣的場麵他也始料不及,本還要等著廣東來的外援,現在看來即便沒有佛山的鐵匠或是澳門的洋人過來他這官營的生意一樣也不會大壞,隻不過廣東麵向南洋,正是萬國貿易之所,隨便得到些什麽新的技術或是商訊也對自己是莫大的受益,貴州這裏終究是閉塞了些。


    想到此,王星平又關心起此行諸人的際遇。


    “小五哥從廣裏迴來,那邊可有什麽新奇的見聞與我說說?”


    第一次出遠門的葉家老五聽到這話便打開了話匣子,“新奇倒是談不上,隻有一樁奇事,廣東那邊竟有女子當街宰牛的,年紀大的喚作屠婆,小的喚作屠娘。且宰牛之時還要細數將宰之牛平日的罪狀,如耕地不前,渡水不行,著實是稀奇。”


    貴州當然也有殺牛的,每逢節日就連土人也會殺牛待客,但以往所見稀奇無非是水西水東的蠻夷宰牛不許見血,全用木錘擂死罷了,但女子專侍屠宰就算在貴州這蠻荒之地也絕難看見。


    王星平也來了興致,卻不驚訝,跟著接過話來,“我聽說嶺南許多女子不以女紅為務,專善皰廚。”


    葉顯蓮正眉飛色舞的說著,聽王星平一說也是眼中一亮,“東家果然是博聞,我先時聽汪叔說了那邊習俗也是不信,但到了肇慶後的確酒樓茶肆多有女子拋頭露麵做廚的。”


    王星平這幾日正好在看唐人房千裏的《投荒雜錄》,聽葉顯蓮所說更是麵露好笑,“小五哥不知道,自唐宋時兩廣便是這般風俗,俚民婚聘,說的都是‘我女裁袍補襖灼然不會,若修治水蛇黃鱔,即一條必勝一條矣。’”


    話聲甫落,丁得水叔侄也跟著哈哈大笑了起來,中原與南國風俗相異,就連王星平這些多少代前便到貴州的北方移民聽了都覺得兩廣的風俗新奇,但也算坐實了廣東人自古以來吃貨的名聲。


    葉顯蓮被帶起了話頭,又道:“其實這些也是尋常,那廣州港中通著南洋,海外夷人的風俗更是迥異,我們一行在肇慶就曾見過泰西和尚修建的佛寺,當地人叫番鬼屋。”


    說這話時葉顯蓮自然不知泰西並沒有和尚,但王星平卻是知道,利瑪竇最早在中國便是去的肇慶,在那裏建成的是中國第一座天主教堂,隻是當時為了掩人耳目天主教士全都托名佛徒,身著僧衣,故當時的肇慶知府以之為天竺高僧,還專門為這教堂題寫了匾額,是為仙花寺。王星平的前一世曾到過廣東一迴,當時在西江邊的崇禧塔旁尚能見到此教堂,隻是已經殘破不堪改為民居了,想來葉宜偉他們去看的便是此教堂。


    那崇禧塔是肇慶府在西江岸邊的一大去處,一行人既已到了肇慶自然會去,那利瑪竇所建的仙花寺就在塔西,撞見也是尋常。


    王星平笑道:“那寺中想來是沒有番鬼了。”


    利瑪竇在肇慶居住了六年,而後被兩廣總督驅逐才又去了韶州和南京傳教,仙花寺中自此便再無洋人了。


    “的確是沒有,不過廣州城外卻是多得很,我們在肇慶時便聽聞不光紅番,今年萬壽節前來朝賀的南洋使節也比往時多了許多,什麽安南、暹羅、渤泥的貢使如今都在廣州港中停泊。”說起在外見聞,難得出趟遠門的葉顯蓮恨不得將所見全都對東主說一遍,就連在肇慶聽到的廣州傳聞也都事無巨細全都提了起來。


    但王星平卻在這裏聽到了感興趣的內容。


    “南洋使節……”他聞言若有所思,對於南洋外藩的入貢情形王星平並不特別明了,隻知道許多方物是要依靠朝貢方得京師官民得以享用。提起暹羅、安南,自然想到的便是大象,京師凡有大朝會,宮仗便有虎豹各二及馴象六頭分列左右。天子總共五輛儀駕之中,大輅和玉輅則都是以兩頭大象駕轅。過去朝廷在廣西南麵還設有馴象衛,專司捕捉馴化野象以貢朝廷,但隨著時間推移如今這些衛所都已成了戍守為主,京中象房的大象反倒更多依靠廣西、雲南的土司和南洋諸國的入貢了。


    這些事情王星平還是聽王命德提起,也才知道原來在大明,天子朝會早已是要乘象車的,王命德上京赴考的那年夏天入伏後就曾好幾次在德勝門內見過官中的馴象人在西海裏洗象,宮中為了方便擺駕更在禦馬監內又另設了象房。


    這中間還有一樁趣事公案,原先逢有老病而死的大象時象房都須將死象交東華門外光祿寺以象肉備宴,然而因為公文往來多日,死象往往已經腐臭,卻也必須照章移交,結果便會弄得沿途街道臭不可聞,行人皆掩鼻躲避。年深歲久,在光祿寺後院的地下倒是掩埋有許多象骨。時人以之揶揄各部官僚辦事拖遝,倒成了一樁軼事來說。而王星平光是想想北方冬日滴水成冰的天氣,也覺得這在京師馴象實在是勞民傷財的一樁事體。


    今日王星平聽葉顯蓮提及南洋貢使故而又想到了這事上,他道:“這一迴南洋的貢使也有貢象?”


    “沒有,尋常貢象都走陸路,這船可不好運活物。”


    雖然沒有見過大海,更沒有運過大象,但滇黔的茶馬貿易葉顯蓮倒是並不陌生,水西馬運往北方也極少有坐船的,蓋因動物嬌貴,加之艙中若積下了糞便更是容易生病。


    經這一說,王星平倒也覺得自己問得唐突了。


    但葉顯蓮接下來的話卻引起了他更多的興趣,“那暹羅使臣前次歸國遺失了堪合,在廣州耽擱了許久。”


    若是海外的貢船,往來於風波之中南麵有沉溺致遺失堪合的,遇有這樣的事情,布政司及廣東的海道官員定會仔細盤查,輕易不會放貢使登岸,況聽葉顯蓮說暹羅使者抵達廣州已經是農曆七月二十三。


    心頭想著暹羅的貢使,卻有另外一個名字躍入了王星平的耳中。


    ‘渤泥’


    聽葉顯蓮說起,暹羅國上次朝貢是萬曆四十一年,雖然隔了四年,但據說是其國內新王登基的緣故,尚還好說。但這迴入貢的還有渤泥國,這個南洋小國上一次朝貢已是嘉靖年間,距今已有五六十年時間,居然也突然跑來朝貢了。


    說話間不覺已經夜深,王星平漸漸有了睡意,聽得也心不在焉起來。


    葉顯蓮說得興起卻並未注意,還在自顧自的說著,“偏這渤泥國的貢船也自稱遺落了堪合,東主你說巧是不巧。”


    “許是隔得久了,堪合遺失倒也說得過去。”王星平並不覺得有什麽問題。


    別說隔了幾十年,暹羅的堪合隻四年還不是照樣毀損了麽,至於之前還有幾次堪合遺損的情況王星平雖然不知,但料想也是同理。


    “可奇就奇在這渤泥國的貢船卻像是來做生意的,暹羅貢使還急切催促有司早日放他們北上京城,但那渤泥國的貢使反倒在廣州港中與商人做起了生意。”葉顯蓮還在繼續說著。


    朝貢使節本也是要求財的,於大明而言朝貢更多是政治的意義,但對周邊屬國而言,則是經濟與政治並重,往往有些南洋小國的貢使本身就是商人或通事,於中還有不少個人利益,自洪武時候,朝廷對於當地商民與朝貢使節買賣貨品便不會過多詰問,故而海外常有商家冒作朝貢使節到大明的沿海各港買賣特產的,既然說這渤泥國的貢使專愛在廣州港中與人貿易,又是多少年沒有朝貢過了,倒真像是借著使節的名義來大明行商了。


    於是王星平笑道:“想是海上的哪家番舶假借的名號吧。”


    “可據說那貢使和船上的夷官都是漢人模樣,隻是髡發短衣讓人矚目,卻絕不類南洋和紅毛的番人。”


    ‘啪’的一聲,王星平本拿在手中正撥動著火星的油燈掉落在地上,油撒了一地。


    渤泥國不就是後世的文萊地方麽?鄭和下西洋到過的地方中學教科書中就早教過,難怪之前聽到耳熟。


    文萊……髡發短衣的漢人


    葉縣蓮此時卻忙著幫忙收拾掉在地上的油燈,但嘴卻沒停,本想原原本本將所見所聞全都說清,卻生生把重點落在了最後。


    “而且聽說那使團這迴不光運來了入貢的南洋香料和方物,光是那能將人照得纖毫畢現的水銀鏡就連肇慶府中的官人都有不少提起的,真不知是如何做出來的……”


    【注:暹羅的朝貢時間考自田金生的《報暹羅國進貢疏》,時年為萬裏四十五年七月二十三日。渤泥的朝貢時間結合西班牙掃蕩北婆羅洲貢獻文萊的時間考證當在嘉靖末有最後一次入明朝貢,距離萬曆四十五年至少五十年時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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