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仁懷縣內的戶房中,羅煒正捂著腫得老高的腮幫子嘔著氣,平白無故的被縣令狠狠抽了兩巴掌,任誰心情都不會好。


    此時站在羅煒麵前的漢子卻畢恭畢敬,“徐押司也是一般說,這姓王的小狗貨著實可惡。”


    薛四七自受了徐國器的托去了永寧送信,如今又跟著奢寄醜來到了仁懷,正是要來認人的,可巧在碼頭撞見了正在聲討衙役壯班的王星平,別人認不得他,這薛四七可認得,當日在府牢中給那崔八收屍的可還有他一個。


    “你說那個鬧事的措大就是得罪了你家徐官人的王秀才?”


    關於王星平究竟是何許人也羅煒哪裏知道,都是剛才聽薛四七一番添油加醋的說辭才了解了個大概。不過他這樣久在官麵上走動的自然知道怎麽問話,那薛四七雖然聽了徐國器的話從奢家搬來了人手要在路上收拾王星平,可一直苦於沒有找到合適的機會。一則自然是正主並不好找,守在碼頭好幾日,生怕給錯過了。要說薛四七之所以如此上心,自然也還有別的心思,除了徐國器許給他的五十兩銀子的用使錢,也還惦記著徐家那個剛滿了十五歲的小丫鬟。


    所以縱然與這仁懷縣中的三班從沒有交情,憑著在遵義府辦差的份上,也算是在公門中勉強有些牽連。是以通傳之後,還是見到了羅煒。


    “正是這個姓王的,小人在碼頭看得真切。”薛四七忙不迭的加以確認。


    羅煒窩著火,正沒處排遣,聽了薛四七的話恨恨道:“那照你先前所說,這措大和吳縣尊並無瓜葛?也不是哪家官人的衙內?”


    關於王星平的出身薛四七自然是知道一些,雖然有個什麽遠房親戚聽說還是個哪裏的老爺,但畢竟不是本家,王家家主新喪,就得這個獨子支撐門戶的事情也從徐國器那裏聽了一些。雖然在遵義有陳黌生做主,但此地畢竟天高皇帝遠,再說了,既然要成事,也沒有必要說得太多,隻要一味的挑唆,不信剛剛受了一肚子氣的羅班頭不著相。


    之前在碼頭見王星平的作派,跋扈得很,見慣了官家臉色的羅班頭生怕一不小心便得罪了人。畢竟不是人人都有當年胡宗憲的氣度,他一個班頭更不可能有海青天的好運氣。當年海瑞在浙江淳安任知縣,總督胡宗憲的兒子在境內招搖,被其好生教訓了一頓,迴頭胡宗憲還得對這位下屬好言安撫,嘉靖年間的這段往事在大明的官場上是一段逸事,即便是邊郡小吏也有耳聞。但海瑞好歹是個舉人,又素有直名,非是他羅煒一介衙頭可比。


    隻是羅煒如今確認了王星平的身份,報複的心思便又起了來,若論陰狠他羅班頭可從來都不熟手下那些走狗。


    薛四七看著羅煒的臉色,心道有戲,忙又巴結道:“班頭放心,徐押司也是想要出一口惡氣,班頭不用親自出馬,隻將親信弟兄差遣一人引路,其餘的事情永寧司的人馬自會出頭,事成之後,還有報效。”


    羅煒想了一想,覺得此事也還妥帖,隻是指路而已,就算出事那也是在瀘州境內了,硬說起來,跟仁懷縣並無半點瓜葛,何況動手的還是一群蠻子。


    且今天聽薛四七這麽一說,縣尊今日發的那通火便不是為了王星平,而應是純粹怪他羅煒成事不足敗事有餘。想到了這一層,那王星平這廝將事情鬧大,縣尊麵上定然也不好看,不過是個無根腳的年輕書生,脾氣是拗了些,也是該教訓一番的。


    況現在還有永寧司的蠻子們出頭,實在是再好不過,包賺不賠的事情,雖然談不上什麽好處,但也無有風險,還能出口閑氣,便沒再多想答應了下來。


    想了一想,羅煒又道:“那姓王的還是走的水路,總共也就一兩條船,今日就該啟程了,你讓奢寄醜分兩匹好馬,我讓李羅鬼那殺才跟你們跑一趟,走陸路今天日落前就能趕到前麵。”


    薛四七聽了,頓時眉開眼笑,有地頭蛇幫忙,這事情便成了一半,但還有一件事情需要確定才能放心,便又問道:“不知這下手的地方?”


    “李羅鬼應該能找個好地方。”羅煒的迴答中帶著嘲諷的笑意,朝著窗外意味深長的望了一眼。


    …………


    稀稀疏疏的船頭上幾人服色各異,隻要一眼看去便絕對不會覺得是漢人的商旅,即便在這西南煙瘴之地,也與此地的少民裝扮絕不相類。


    一陣爽朗的笑聲正從艙中傳來,笑聲來自鎖南堅參,他這一路和王星平當真說得很是投機。


    老喇嘛的話語中掩飾不住對麵前少年的欣賞,“如王公子你這樣的俊傑才士,我家主上倒是想要延攬的,就是這中國法度不許啊。”


    這話倒是事情,明季逃亡海外的流民無論是去南洋還是緬甸交趾的都不算少,但是正經讀書人效力外番的確實沒有,朝廷也不會允許這樣有辱斯文的情況出現,反過來說,對士人有容有加,也正是有這番意圖所在的緣故。尋常的作亂造反,沒有讀書人的參與便隻能是烏合之眾,不過是一群匪類而已,從這一點上來說,即便闡化王向來恭順,也是開不得這先例的。需知外番中最為親近的朝鮮,也不過是能多得賜幾部經典的地步而已。


    看著對坐麵前的老喇嘛跟自己開著玩笑,王星平也不見外,道:“我畏高得很,著實去不得貴邦。”


    鎖南堅參略微疑惑的看了眼王星平,馬上便笑了起來,“畏高?公子說笑了。”


    王星平卻一本正經道:“大師不聞?李太白曾有‘黃河之水天上來’一句,黃河源自青塘,若說起來與烏斯藏也是一係,大江大河自高原而出,奔騰千裏而入東海,如何不高?水往低處流嘛。”


    鎖南堅參聽得認真,這一路上對王星平的好感就是隨著這些隻言片語的交談慢慢積累了起來。


    連在旁侍奉茶水的王小六對自家主人如今也隻剩下佩服。


    昨天在碼頭衝撞了那羅姓班頭,本以為又要生出些事端,沒想到下來公子便命廖四幾個打聽到了使團的下處,不到半日功夫,貴陽府的王公子替商人們向使團請命的消息便傳開了。


    在商人和小民中傳了個急公好義的名聲,連帶著使團那邊因為被讀書人以禮相待也覺得有了幾分麵子,恐怕唯一覺得不爽的就隻有仁懷縣中的一幹衙役和縣中的老爺們了,可老爺們再有脾氣也隻能衝著如羅煒這樣的班頭去發,哪裏能夠再去招惹幾個不知根腳的讀書人和一班趾高氣昂的貢使。


    至於班頭,卻早就被老爺的怒氣給嚇住了,此時當是正不知這姓王的措大是縣尊的什麽親戚抑或是上麵哪家官人的什麽公子,隻是聽說縣尊發起脾氣的樣子倒是益發的將這猜測給當了真。


    王小六自然不會去關心這些,他隻知道看在少爺的麵上,如今又多賃下了一艘船,許家父子並仆人全都上了另外一艘小船,倒是施家這船上留出的位置讓給了鎖南堅參和他的親隨,其餘的人眾和貢物則走陸路落後半日路程的模樣。


    要說自家公子自從遭了一場變故,這為人處事的手段倒真是見長,且還不是尋常的奉迎,端的是讀書人堂堂正正的氣派,這讓王小六心中很是舒服。


    雖說這使團是上京給皇帝進貢的,但在國人眼中也是蠻夷,王星平與他們結交倒也能說得上是自降身份,但細說起來,也沒有什麽不美之處,至少這位鎖南堅參上師說話便和和氣氣,也不似那等腐儒言語帶著酸氣,聽著便舒心。


    那許老爺一家也是不一般的,隻在碼頭上說了一句便鎮住了場麵,讓那幫壯班不敢造次,既然許家在貴陽城中也還有別業,迴去到是應該多多親近才是。


    王小六心緒飛揚,兩艘船也緩緩順流而下,連同保住了貨物的施家老少心情也好了不少。


    無論如何,隊伍總算是出發了,被平白在仁懷縣外耽擱了幾日,但鎖南堅參此時的想法不是被冒犯,反而多了幾許輕鬆。並不是首次擔當貢使的角色,大明的內地自然也非第一次來,對於沿途的種種老者都清楚得很,大的州縣,從來不會有什麽紕漏,壞事的往往都在偏避地方,就如現在的仁懷。


    吳縣令甚至沒有親自接待過使團,可幾日的時間,卻把城外搜刮的明目大半都栽到了他們這幫喇嘛頭上。下麵的小子多有不平,但鎖南堅參活得久了,也見得多了。隻要無事抵京,為闡化王在皇帝麵前求到了封賞,那之前所受的那些待遇便全都可算是不值一提。


    想到高興處,鎖南堅參在艙中迴頭對著親信道:“看來這中國的事情都是得鬧上一鬧才行。”


    鎖南堅參的話自然是有道理,要不是昨日王星平鬧了一迴,更不是那位連麵都沒有見上一迴的吳縣尊怕把事情鬧大,已經在仁懷縣耽擱了幾天的使團恐怕還要再耽擱上些時日。


    和鎖南堅參有著同樣想法的還有王星平,隻是事情有了最好的一個結果,讓他不必再去費心想別的辦法。


    大隊的人馬因為需要搬運貨物的緣故都走在了陸路,倒讓鎖南堅參自出發以來的多少日子外難得的舒心,除了縣中派來應承的一個小吏讓人有些不悅之外,也沒有別的什麽不好了。


    …………


    同樣心情不錯的還有李羅鬼,輕輕鬆鬆的帶個路而已,便有五兩銀子的進項,看身邊這幫蠻子的模樣倒是會殺人的,不過與己無關,幾個酸子而已,隻要不是死在官家手上便不會有事。再說他一個壯班的幫閑哪會想得許多,永寧司的番人真要有所動作,他倒正好還能多得些好處。


    奢寄醜覺得這趟迴去當是能跟主家交代了,聽說那使團領頭的也和姓王的書生走的水路,隻要劫住了船,殺掉王星平一夥給主家出了氣,順帶嚇一嚇船上的喇嘛,想必多少也能再得些財貨。獻給皇帝的珊瑚不敢想,隻金銀這些烏斯藏下來的財主們卻是不缺。


    薛四七站在幾個領頭的身後,眼前是一處山埡,安樂溪自穀中緩緩朝東北而去,正是這一段中的一處彎道,兩個筏子已在岸邊安排好,由奢寄醜手下的土目各自統領了十餘人,隨時都能下水。靠著岸邊的還有些土兵,都是能開硬弓的漢子,兩石上下的硬弓足足準備了二十多張,這不到十丈的溪麵上不及一射之地,用不上兩輪箭,兩艘竹筏上的土兵便足以接舷。


    到那時殺掉冤家,扣下使團的頭目,實在是一箭雙雕的買賣。


    隻是往往這樣的事情,算計的其實並不隻有一方……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標銅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繁體小說網隻為原作者平老爺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平老爺並收藏標銅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