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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原本想著好歹將崔八保下,一幹牽連的胥吏便都能安然度過這一迴。


    方才看看王星平為自己開脫,實則是要挑唆崔八,以為崔八就要著相開始攀咬起來,卻不想這位少爺終究是嫩了些,想來是手中確實沒有過硬的證據。光憑一張五千兩銀子的收據,就算崔八賴賬,也不過是個詐騙,無論如何都不可能論死,退賠便是,連徒刑都不會有。隻要表麵上的功夫到位,官員們更不會為這等事去費心,當然,他尚不知就連這想來應該在王星平手中的收據也是早已失落了。


    但如今王星平說他要將官司打到底,還說拚將家產不要,這麽光明正大的給縣中府中行賄,徐國器卻連叫苦都沒有機會,他若是反對,趙懋德和他手下的吏員們第一個就會跳出來質疑。


    王家在本地的一處田莊,雖然都是上好的水澆地,但田地在這裏本就不算什麽,但那崔家可是大戶,城外有莊子,城裏有鋪麵,播州各地的幾處稅關還有別業。如今苦主正兒八經的將自己和被告捆在一起端了上來,除了牽涉太深如徐國器的,其餘人等正樂得笑納,經年的官司打下來,能把被告連骨頭都啃得不剩半根,分潤下來自也不少,隻是這樣的軟刀子殺人作為報複來講卻是痛快無比。


    崔八在此地依仗的是什麽?自然是錢,無論以何種手段,胥吏們能去跟他結交,無非也是為一個利字。不像官人們有著進用的坦途,吏員們從來都隻能在地方上苦捱,明麵上還要去看上官的臉色,若還不是正員,甚至連每月的工食銀子也是沒有,不為錢?誰還肯在這位置上一幹就是數以十年計?


    但那些打點的銀子不管是否常例,在吏員們看來也不過是九牛一毛,崔經濟家大業大,送出去多少,隻會掙迴來更多。


    自然,胥吏們從來不是良善之輩,浸潤官長、起滅詞訟、說事過錢、灑派稅糧、誣執平民,地方上的這些惡事,哪一樣都少不了他們的功勞。


    但在明麵上畢竟還有流官在上,胥吏們隻能做地頭蛇,卻遮不了天,充其量隻能在天空之下蒙上一層灰霾而已,對於有根腳的富戶,一陣風也就能將這灰霾吹散,故而對付那等小民的手段始終是不可用在崔八這樣本地的大經濟身上,何況淘神費力得來未必有主動送到手上的好處來得更多。


    隻是現在王星平的一番話,卻把崔家放到了砧板上麵,光明正大的查案,不耗盡崔家大半的家財一幹胥吏們如何會罷休,何況這後麵還有趙二府這個在城中肯為山西鄉人張目的舉人老爺做主。


    崔臣鎬的家財是多是少,本也與他徐國器無關,但卻是崔家的命脈,命脈被斷了,縱然再留了性命,一家人出去就如死狗一般,這麽些年難保沒有結下仇怨的,到時候任人捏扁搓圓,想想就會讓崔老爺不忿,也就難保他不會把這位徐老爺做下的那些好事拿出來宣揚一番,好歹拖幾個墊背。


    雖然肯定為了保住自己,崔八暫時不會當眾發難,但以方才情形這事也是遲早,何況王星平這樣的拖延下去,時間牽延得久了,也就更加危險。自己不過是個掌管錢糧庫房的小小吏目,雖然是有品級的正吏,但在流官眼中連個屁也不是。國朝祖製,為防胥吏奸狡,蒙蔽上官,親民官對胥吏是有先斬後奏之權的,雖然在如今這世相早已不如太祖時嚴苛,然而難保就沒人想做海鋼峰。


    海鋼峰海瑞是曆嘉靖、隆慶和萬曆三朝的名臣,以剛直名世,但也是從來的不近人情。


    但若是正經查案當中要為自己尋些好處卻是不難,徐國器不做,遵義府上下卻多有人會做,王家這後生小子行事當真狠辣,難怪貴州的叛夷和白馬硐會折在他的手中。


    …………


    轉眼已經月上柳梢,遵義道的官廳後衙卻是燈火通明。


    “肅之先時在信中說天成你老成練達,可比舊年胡梅林,今日倒是信了。”


    陳黌生中進士的底子,又在宦海多年,今日王星平的手段,稍微想上一想也就明白了。今天王星平為自己掙足了麵子,下來劉、杜兩位縣府的長官也對自己多有奉承,從態度來看便多了幾分敬畏,讓陳黌生極為滿意。


    胡梅林就是胡宗憲,昔年其為浙直總督,在江南總領抗倭事宜,關於他的事跡,作為浙江人的陳黌生和張汝霖自然是從小便耳融目染的。胡宗憲身為嚴嵩一黨,又能與嚴黨的反對者們和舟共濟,保江南抗倭大局不亂,並最終平定了沿海的夷亂,治事手段為一時之選。張汝霖以胡宗憲比之,評價之高也反映了他對這個少年的看重,但今天在堂上的行事卻也真讓陳黌生刮目相看。


    雖然出於尊重,王星平並未向陳黌生隱瞞自己的謀劃。取信於人乃是成事的先決條件,這個道理王星平自然是懂。隻是計劃與執行從來都是兩個層麵,這個道理陳黌生更懂,是以見麵之初,雖然對於麵前少年多有欣賞,但畢竟還是存著聽其言觀其行的心思。但沒有想到這翩翩少年不光會說,做起來也絲毫不差,如今這一番下來,遵義的局勢已經在陳黌生掌控之中,過去與湖廣鄉黨不睦的雲貴、山陝和四川本地官員雖然沒有名言,但都以行動和利益的驅動團結到了陳黌生周圍,而這一切都是這個少年兩三天中幫自己辦到的。


    看起來不過是幾天時間,但少年在此事中下的功夫卻非常人能比,其中對於大明律令的熟悉,朝廷規製的了解以及人心利益的洞察,卻絕不是幾天時間能夠籌劃得益的,是以心情不錯的陳副使晚間便特意備下酒宴將王星平留在了後衙。


    “觀察謬讚了,我也隻是但求問心無愧罷了,這崔八於家父之事雖然可恨,卻也情有可原,隻是倒賣軍糧的內中情由,我也是偶然得知,這是國事,便容不得我敷衍。”


    一番話說得義正詞嚴,但最關鍵的卻是說到了陳副使的心頭,明明讓這位官人得了便宜,明麵上卻是一片公心,用少年早前的話說這是堂堂正正的陽謀,任誰也挑不出錯來,若是將此案厘清,朝廷還有他一份功勞。自己在遵義道一年有餘,沒想到這局麵還是靠一個外路少年幫忙打開,不過想及此處,還是心懷大暢。


    “天成先嚐嚐這春酒如何。”


    王星平雖不喜飲酒,但並非不能飲,換來的這個身體在與王忠德一幹軍漢廝混中也將酒量鍛煉了出來,隻是初一入口,便覺得與以往在貴州所飲絕不相同。


    “好酒。”


    陳黌生見王星平說好,乃喜道:“天成可能品出這酒的來處?”


    皺眉略一思索,王星平道:“可是射洪的燒春?”


    陳黌生一愣,隨即嗬嗬笑道:“倒是什麽都難不住天成你。”


    “學生僥幸,隻是說起川中好酒,第一個便要想到這射洪的燒春,‘射洪春酒寒仍綠’嘛。”


    杜甫描述射洪春酒的名句,讀書人隻要對唐詩稍有涉獵的便都能知道,其酒因詩而名聲大噪,以至後世也多有附庸風雅的,不過區區寒仍綠三字也將這春酒的特色描繪得淋漓盡致,入口初時寒冽,稍後口中便有陣陣暖意,唇間留香如春。


    “的確是一等一的好酒,饒撫軍在順慶府任上時也曾有詩,‘射洪春酒今仍在,一語當年重品題’。”


    “說起饒撫軍,當是已經到了成都吧。”


    “按日子來算,應該是到了,他這一迴上任,西南之地以後幾年恐怕都不得安生了。”


    “觀察何以如此說?”


    “饒撫軍和你們貴州的張撫軍都是主戰了,你說安生得了?”


    王星平倒不在意,若是西南能夠多幾處土府改土歸流,這也是好事,完全沒必要擔憂。


    “學生倒是以為,教化蠻夷當是應有之義,對於不順朝廷的夷酋,是該要整治才是。”


    王星平於蠻夷有家仇,他這樣說陳黌生自也體諒,但還是歎道:“隻是這錢糧,難啊……”


    “學生記得每年貴州的糧餉還要依靠四川和湖廣轉運,當是有所富餘才對吧?”


    “哪裏有什麽富餘,四川欠轉輸貴州曆年的京運年例銀子還有四萬多兩,去年蜀王府提奏修繕殿宇費用尚未給足。剛過了年,福王府又來奏討今年四川的鹽茶銀子,陝西的邊餉也要靠川中支持,這幾年光景是一年不如一年。”


    “福王也要來四川要錢?王府不是在洛陽麽?閣老們也不錚諫?”


    “皇帝寵溺,有什麽辦法,再說也是花錢買安生,內閣諸公比你我想得明白。”


    幾日的相處下來,不知不覺陳副使已將王星平視作平等交談的對象,又喝了些酒,有些犯忌諱的話也就說了出來。福王朱常洵是當今太子朱常洛異母弟,因萬曆皇帝寵愛貴妃鄭氏,故而有意將朱常洵立為太子。但廢長立幼從來都是取亂之道,是以群臣竭力反對,國本之爭在朝中鬧了十多年,皇帝因為此事與大臣齟齬,十多年不上朝理事。朱常洵受封福王後在京中又賴了十年,直到萬曆四十二年,也即是三年前才去洛陽就藩,皇帝尤嫌不足,一次就賜予福王莊田兩萬傾,又將江都【注:今揚州】到太平【注:今黃山】的沿途雜稅和四川的鹽茶稅作了福王府私產,每年還要給予一千三百引的淮鹽鹽引。


    關於福王就藩的事情,王星平知道的不少,但還不甚詳細,如今聽著陳黌生倒苦水,反倒直觀了許多,乃寬慰道:“川中鹽井眾多,捱過了這一事,諸多事情都平複下來,自當要順遂些。”


    他還能怎麽說?難道讓陳老爺趕緊謀個別處差事,別在四川趟渾水?卻聽陳黌生又歎了一口氣。


    “鹽稅?天成可知道如今四川的鹽井幹塌而無力修複的有多少,年年都有鹽丁逃亡,以往七萬多引的正額如今題減到三萬四千,還是不能足額,所以這鹽引才越來越不值錢啊。至於茶稅就更少,以往每年全省給番部的茶引有五萬多道,現在已經降到了一萬多,還是不能完銷,朝廷的稅額還不見少,四川本地的餉銀尚沒能足額,何況支給陝西和貴州的,所以這用兵也難。”


    兩人一邊飲酒一邊敘談,上下指使的都是廳中用慣了的親隨皂隸,倒也不用擔心,是以陳副使也借著酒力倒了不少苦水,看看時近二更,王星平便起身告辭了。


    出了道廳大門,正遇著王小六已經候了多時,起先聽說副使要留少爺用飯,他便胡亂在外吃了些,又打發了軍漢們去城外尋耍子。


    見了小六,王星平微醺的醉意馬上收了起來,正色問道:“交代小六你做的事辦得如何?”


    王小六笑道:“都辦妥帖了,就在這兩日,好歹讓少爺安心上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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