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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沒有買賣便沒有殺害。’這一句舶來自王家少爺的話聽著拗口,說起來同樣拗口,但抵消不了王小六轉述時的愉快心情,因為這樣的一句起頭便讓他主導了這一場的對話,讓有些糊塗的軍漢們投來敬佩的目光。


    “五弟這話說得倒是不差,要是沒有牙人從中收髒,居中斡旋,這些賊子沒了出脫的門路,如何還會作奸犯科。”


    王忠德昨日幫著遵義道捉拿陰謀勾結叛夷的牙人崔八,在府城著實露了一小臉,如今府中的官員也許不知,但衙門裏的公使差人多半都聽說了貴陽府過來的王四軍將使得一手好拳腳,三拳兩腳便將崔府上下五、六個仆役放倒,說得雖然誇張,但酒樓茶肆裏本就有人愛傳,王忠德自己聽來也頗受用。


    雖然平時不是個俏皮的,但心思自然是有,王星平說出來的這一句,縱然語氣古怪,但細想之下便都是道理,有時他也在想自己這位五弟是哪裏琢磨出這許多道道來,王忠德也曾在衛學中開過蒙,識得些字,衛學的先生那裏可從沒有聽說過哪家聖賢說了這話。


    “老話怎麽說?車船店腳牙,無罪也該殺啊。”廖四也在旁邊幫腔,牙人在民間的名聲,不用廖四再加注腳,隻這一句俗語便可管窺。


    上午審案,王星平的一幹隨從並軍漢們自然不能跑去堂上旁聽。跟著陳副使,王星平的安全料也能有保障,不如就在縣衙對過的曾羊店要上了些時令的下酒小菜,就著米酒說些有的沒的,正好解解昨日的疲乏,從樓上還能看見縣衙門口的照壁,照壁後麵的牌坊突兀聳立,從這邊看去就如在眼前一般。


    儀門兩側是外擴的粉壁,壁呈八字,故而稱為八字牆,俗稱八字衙門便是由此而來。


    那牆新修不過十年,牆頂的竹棚更是去年新換,若是在往日,那裏便是張貼公文,發布科榜的地方,在那邊流連的多是讀書人或是能夠識文斷字又要了解朝廷新近法令敕編的商人,尋常民夫小販都是來做生意,而且多有被驅趕的。


    今日倒是例外,縣衙門口兩旁的粉壁前清淨得很,倒是不少人聚集在牌坊處向裏張望,崔經濟被抓,還是因為勾通賊人,在這遵義縣裏著實是一樁新鮮事,是以不少人便都前來觀察,寄望能在午後的人群中有些談資。


    曾羊店樓上靠著角落的一桌,中年男子不安的看了縣衙儀門那邊一眼,人已經聚了不少,轉頭便換了一副笑臉奉承起麵前的官人,又一邊遞過一個包袱皮。


    “這裏是兩百足貫報效,還請管營笑納。”


    宋元以後行了省陌法,市間錢幣計算便不以一千文為一貫,隻有加上一個足字才算,否則一貫也就不過七八百文。而兩百貫錢裝了一個包袱便絕不會是紙鈔,若是兩百貫大明寶鈔,以目今的官家,連半錢銀子都不值,民間兌換隻會更低,拿出來那是打臉,這一包袱的隻能是銅錢。


    對麵那官人臉刷的一下便黑了下來。


    “侯全你這是做甚,若不是你托人極力與我阿母遊說,我今日便該不來見你,實話與你說,崔八犯下的不是一般罪過,我也不會為了這等阿堵物幹犯國法。”


    對麵那漢子又堆起笑臉,“管營說哪裏話,這是我家大娘子的一點心意,隻求管營在裏麵多多照顧崔外父,另有一百貫,卻是分與各位節級的。”


    被唿作管營的男子四十好幾,一張黑臉看著便不是好像與,脾氣也與臉一般剛硬,正是這遵義府府獄的司獄蘇樸。對麵那男子侯全是崔臣鎬親家的仆役,與蘇樸的老母娘家有點瓜蔓親,那崔八的女兒十九娘嫁給到侯家,通匪也好,謀叛也罷,雖是大罪,但已經出嫁的女兒是不論的,是以這次崔家上下都要牽連。卻唯獨這個女兒出麵要搭救自家父親是無礙的,蘇樸平日從來剛直,但一來礙不過老娘情麵,二來崔家的十九娘要救親父,也是人之常情,並無什麽不妥,他隻想出麵告誡一番,好讓有心請托的暫時死心,一切還要等待縣衙堂上的公論。


    說來陳黌生也是有趣,指使著縣衙的人抓了崔八,又將人押在了府衙中,雖然這崔八身為牙人,平日名聲並不算好,但蘇樸從來不是那等勢利小人,見著這位遭了難,也沒說落井下石,在獄中一切都是秉公而為。


    若要讓蘇樸來說,讓他相信崔八這樣的牙儈會勾結紅苗叛夷作亂,他也不會去信,但隻說是幫忙銷贓,倒是像這等人做派。隻是幫著賊人銷了贓,便是助賊,若地麵上沒有能夠出貨的渠道,賊人又怎麽能夠做大?所以在蘇樸看來,這一迴讓崔八吃些苦頭也是應該,以崔家來說,尚不至於要了他的命。


    隻是前一天,貴州的報捷使者才從遵義過,貴州巡撫張鶴鳴指使赤水、普安、安南三衛的官軍分兵而進,打退了一股竄犯入貴州水西的土夷,進而沿路反殺進了四川的烏撒。


    四川的官府吃了個明虧,還不能說是貴州的不是,跨境用兵,隻要理由正當,朝廷便不會責罰,何況如今有了這樣一個大捷,連擅開邊釁的罪名也栽不到貴州官場上。畢竟烏撒府的土酋歸敘州節製,跑到鄰居家去打草穀,鄰居要自衛,也沒有不失手打過界的道理,此事就算鬧到內閣,也不會說貴州有錯,更何況如今南麵的那位巡撫可是紅員。


    這次借著這陣風抓了一個勾結貴州叛夷的牙人,就不知本地的官府到底會要如何處置崔家。


    事情出在貴州,人犯卻是在播州被抓,外人不明就裏,看著著實熱鬧。


    …………


    崔臣鎬在大堂上跪陳冤枉,劉縣尊就隻能和杜大府大眼瞪著小眼,人不是他們抓的,連這案情也是方才陳副使簡略與他們說了一遍,隻是陳副使一力施為,之前兩個話都沒給提上一句,如今人犯帶到,劉老爺坐在堂上卻不知從何說起。


    “老爺明鑒,小人是與白馬硐的馬黑妹相識,尋常吃酒時說漏的話,誰能想到那廝盡然勾結紅苗做下那等事。”


    “小人平日裏做的都是中人買賣,從來都是循規蹈矩,不曾作奸犯科,更不敢幹犯王法,誰又能想到醉酒後無心說的些話盡會讓王家老爺遭了這禍事。”


    “這都是料想不到的事情,可既然出了事,小人也想竭力彌補,但因此就要定下小人的罪過,小人卻是萬萬不服的,所謂不知者不罪,朝廷律令裏哪一條也沒說過旁人也要株連的,何況我與那夷酋更是從無交集。”


    一趟話下來說得滴水不漏,偷偷看了一眼堂上另一頭沉默不語的戶房吏目徐國器,心頭迴想了一番剛才的說話,應該沒有什麽不妥了。徐國器管著縣中六房中的戶房,是個官職不大油水頗豐的地方,與崔八多有過從,方才來提他時,幫他帶話給崔八的牢子叫他不要胡亂攀咬,而現在則在堂上裝起了泥塑。


    同知趙懋德與推官馮鳳雛與崔八無涉,卻都是一副作壁上觀的模樣。


    “崔經濟所為,還當真是問心不問跡。”陳副使身後的年輕人似乎並未為發覺這些插曲,自顧自的說了起來。


    “這是老夫的一位小友,近日受他老師所托專程前來拜問老夫。”先為王星平迴應了質疑的目光,就等於為他的發言背了書。


    以陳黌生的身份,身旁這位書生的老師,不是他的同年就多半會是同鄉,否則絕不會專程讓學生前來拜問,而且一省的按察副使,正四品的地方大員,也不是誰說見就見。看這少年衣著,恐怕連生員都還沒有考取,要知道就算是舉人要見道廳的官員,尤其還是進士出身的,都要在名帖上自謙一句侍教生某某,見不見還得看老爺心情。這少年一個白身能得副使垂青,關係自然不會一般,便沒有人會去觸這黴頭,隻有劉縣尊和杜大府額頭微皺,‘這劇本不對啊’。


    看看堂上官員們別無異議,王星平開始給在場主公科普起曆史。


    “遵義府隋時為郎州,貞觀十三年改名播州,到萬曆二十八年平楊應龍之前,曆有九百六十二年。”


    “何者謂之播?為番之有才者,朝廷在地方廣施教化,慕民生息,唐時設郡還要像土民征繳賦稅,而本朝呢?哪次封貢不是朝廷給賜的更多,可夷酋們是怎麽報答的就不用我說了吧?”


    “土人奸狡,可朝廷還是竭力安撫,非是不願改土歸流,實乃是我漢家天子仁心,不忍生靈塗炭,可遵義府的軍民二字也不是平白添上的。”


    遵義、貴陽都是軍民府,與尋常州府不同,知府兼有兵權,所謂上馬管軍,下馬管民,正是因為西南之地夷亂不靖,朝廷又不願過多駐軍地方以至尾大不掉,故而便以流官節製軍權。


    堂上眾人聽著王星平一款一條的分說,納罕於少年的見識和博聞,不禁紛紛點起了頭。


    見鋪墊已經足夠,王星平便話鋒一轉。


    “囤積居奇,低買高賣也就罷了,你們牙行經濟本就是做這個的。”這是世間對牙行一貫的印象,先把這個點出來,就是為了給在座的各位官人一個惡劣的影響,士人最看不起的就等唯利是圖之輩。


    “可崔經濟是怎麽做的?”


    我是怎麽做的?崔八聞言一愣?這少年是什麽來路?為何要與自家放對?雖然心頭有那麽一絲疑慮,但看看旁邊的陳副使,關於少年身份的猜測又被按捺了下來。


    “收售夷酋賊贓的有你一個,霸占漢民田產的有你一個,倒賣庫藏軍糧的還是有你一個……”


    話一出口,堂上一片嘩然,牙人為賊子收買收賣,雖然犯法,也多有人知曉其中關節,但畢竟是私密事,很難能有證據。至於霸占田產,其實說是兼並更加合理,要麽是無主的田產,被串謀賄賂了縣中的戶房,但有了官府的一紙紅契,便再難扳動。或者也有民田在災年被人低價強買了走,但有字據文書在,又不是沒給錢,不過是便宜了太多而已,外人也隻能腹誹幾句罷了。


    但倒賣庫藏軍糧,就不是一般的罪過了,重的判個死罪都是尋常,是以堂上的目光便齊刷刷的投向了跪在堂下麵色已經有些發白的崔八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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