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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徐讚善便是徐光啟,萬曆三十二年進士,去年迴京複職後,現任著詹事府左春坊左讚善。


    自萬曆四十一年始,因與朝中大臣意見不合後便自行去職,後在京郊的房山、淶水兩縣開渠耕種,進行各種農業實驗,在晚明士人之中,是少有的實幹之才。


    那老者聽了,先是一愣,然後便又笑了起來。


    “我還說賢侄哪裏聽來的,忽想起那徐子先與你伯父乃是同年。”


    王星平馬上打消老者的誤會,“先生卻是想岔了,此事並非從伯父處知曉,乃是閑來無事時,學生湊巧讀到了徐公所著的《甘薯疏》,其中種種,我以為皆是有理。”


    “此外,徐公與泰西高僧熊三拔合譯的《泰西水法》一書,我也看過一些,徐公乃治世之才,實乃我大明士人之楷模。”


    “其書中所教的農林、水利諸法若果能在貴州施行,當能造福西南,假以時日認真推廣,隻要實現黔省糧食能夠自足,軍資自然無虞。”


    聽完王星平對徐光啟一連聲的誇讚,老者笑道:“看來賢侄倒是該入徐子先那什麽耶穌會。”


    徐光啟是中國最早的一批耶穌會士,教名保羅,入教會其實也有師法泰西的因素在。也許開始並非誠心向教,但其客觀上仍然促成了天主教在中國的傳播,被後來的教徒們尊為天主教在中國的‘聖教三柱石’。


    當時主持中國教務的是意大利傳教士瑪提歐?利奇,漢名利瑪竇。其人精通天文、數算、地理、曆法,以‘漢語著述’在大明傳播天主教教義,廣交官員和社會名流,時人謂其為泰西大儒,老者以此揶揄王星平,可話題旋即又引迴到方才的練兵上。


    “對了,方才賢侄你說練兵太慢,可是有了更好的法子?”


    老者心中當也不敢肯定,隻是一番交談下來,覺得麵前少年並非空談書生,言必有據,而且話必有意,是以便又問了起來。


    客人忽然將話岔了迴來,但王星平並無錯愕,道:“其實並非戚少保的法子不好,實是受製於器械,前麵所言軍備,便是如此。”


    “那你以為何者為上?”


    隻聽王星平兩個字緩緩出口。


    “火……槍。”


    “火槍?”


    老者顯然並非不明白王星平所言之意,即便在戚繼光的兵書中,也有關於火槍和佛郎機炮的介紹,畢竟這位老爺出身應是兩浙。


    這幾年海貿頻仍,每年從寧波府放洋前往南洋、呂宋的商船不少,泰西紅夷船堅炮利的事情也有所耳聞。何況即便是在嘉靖年間,倭寇中也有能使火銃與鐵炮的,如今又過了幾十年,無論海外還是大明,火器自是更加精進了。


    不過王星平還是要為自己的說辭解釋分明。


    “對,火槍,學生以為,古今兵器諸般,皆不如此物。”


    “先生試想,尋常武藝,沒個三、五年的曆練,不得小成,軍戶們尋常便如農民一般下地耕田,哪得些閑來操練。”


    “若以射箭論,要上陣殺敵的起碼也得是一石以上硬弓,不然連尋常皮甲都射不透。可若是要這樣,尋常士卒射上十箭也就乏了,再沒有準頭,若是射得快些,六、七箭也就不能再中。”


    “可若改用火槍,則隻需訓練隊列和準頭,有個兩、三個月,也能成軍。”


    “且火槍以扳機發射子藥,並不費力,縱使農夫也能殺壯士,平日操練,拿根木棍便可。”


    “還有一樁便是便宜。”


    老者想了想,如數家珍。


    “鳥銃是以方毛鐵四十斤煉到八斤,鐵價以三兩計,鑽膛以三十日記,工價一兩五錢,其他雜項一兩,一支鳥銃五兩五錢是跑不了的。”


    “而堪用的戰弓,平均算來一張成本不過一兩五錢。”


    王星平不以為意,“但以威力而論,則弓不如槍,而且如今泰西火槍也多有改進,聽說新近已經有了用燧石取代火繩發火的火銃,不畏風雨也可發射。”


    “當真?”


    其實這不過是王星平的推測,貴州內陸,隔著大海萬裏之遙,這位出身沿海的進士老爺都尚不知道的情報他如何能夠知曉,但客人問起,他還是迴答得斬釘截鐵。


    “火器原理無外如是,況如今海貿的商人多有,我也是聽說來的。”


    ‘又是聽來的麽?’老者心想這位少年倒是有趣,光是道旁聽來的消息便是如此的有模有樣,真不知道他哪裏來的好運氣。


    “人可比武器精貴,弓的造價再低,若是拉不動,射不準,還是沒用,但火器雖貴,隻要調教得宜,使用妥當,威力當比弓弩強上十倍。”


    “況聽聞泰西的工匠漸次改進了工藝,如今這火槍的造價可是一年低過一年,聽說南洋諸國中,有的已然擁槍數千,那等蕞爾小國都能使用得起的,想必卻是沒有我大明工部的火耗多。”


    聽王星平這麽一說,老者隻能苦笑。


    朝廷營造、鑄幣、煉銀諸事,都有所謂火耗的陋規,加上近年以來,偷工減料,還有匠戶逃亡,技術失傳,生產出的兵器甲胄,是一年不如一年。


    若不是因為朝廷軍器的質量問題,後來薩爾滸一戰中路主帥杜鬆的頭盔也不至被敵軍一箭就射穿了,軍器之於國家,其重要可見於斯。


    …………


    “學憲曾在兵部中主事,想必也知道其中情弊。”


    “啊”的一聲,老者一改寵辱不驚的表情,驚訝的看著麵前的少年,又看向一邊,那邊的王命德也是一臉的無辜,並不知道這一位的身份是如何被看破的。


    隻是王星平心中已如明鏡一般,略帶歉意的笑道,“張先生可是知道,書坊中從來不少一樣東西。”


    老者方才恍然大悟,心頭笑罵的一聲‘小狐狸’,卻是更加看重這位少年了。


    明代的書坊中,除了尋常的經書、說部外,曆科的考卷、時文選集也是不缺。還有一樣,就是抄錄的各種檔案,有邸抄,也有本地官員和縉紳的名錄生平。因為王父的緣故,無論行商還是交友,都有需要,是以家中都有備下,最新的一本還是年前送來的。


    父親是狀元公,自己又是進士,且還是兩浙士人,如今還在這貴陽城中任官的就隻有這一位貴州提督學政張汝霖老爺,字肅之的。


    張汝霖的父親張元忭是隆慶五年的殿試第一,這樁故事對於有誌科舉的士人來說並不算什麽秘聞,開國以來三年才能出一個的狀元還是記得過來的。


    而他的嶽父則是曾任大學士的朱賡朱文懿公,這等門第自是非同一般。


    提督學政也即是學官,管著一省的科舉和士人考核,在讀書人中權威極重,權力自也不小,府台都不能奪去的生員功名提學官一句話就能辦到。但反過來,若是提學看好了哪家學子,想要抬舉,就算在科考中明目張膽的加以庇護,隻要此人水平不是太差,做得又不算過分,別人也不敢隨便說些什麽。


    而張老爺在他的上一任山東副使之前,還曾任過兵部的武選清吏司主事,是以武備軍功諸事,說得對與不對,他都能清楚。


    張汝霖在任上時間不長,貴州一地本也沒有多少進士,王尊德算得一個,今日正好是張老爺來王府拜問,順便體問府城中學情,卻撞見了這一迴新鮮事,王星平方才一聲學憲便是對提學尊稱。


    被王星平如此說破,張老爺反倒沒有了方才的尷尬,此時看著王星平的眼神,便多了幾分長輩看著出息後輩的欣慰之色。


    “星平你還沒有表字吧。”


    一旁的王命德忙要幫他否認,這擺明了就是張提學想要給侄兒賜字,若是應下來,師生名分既定。今後在這貴陽府的科場上意味著什麽可就不言而喻了。


    可王星平卻完全不為所動,沒有一絲得意的答道:“已經起了一個,表字天成。”


    王命德為侄兒的不知好歹而氣餒,張汝霖卻全不在意。


    “天成?”


    “地平天成……”


    “地平天成,六府三事,允治。萬世永賴,時乃工。”


    “是這一句吧?”


    張汝霖最擅古文,稍一思索,一句便隨口而出。


    王星平卻絲毫不給麵子,躬身一禮。


    “是《左傳》。”


    “‘舜臣堯,舉八愷,使主後土,以揆百事,莫不時序,地平天成。’這一句。”


    前一句出自《尚書?大禹謨》,說的是大禹治水,四方平定。後一句出自《左傳?文公十八年》,說的是堯舉賢臣,天下大治。


    雖然意思一樣,但換了出處,便是所謂說者無心,聽者有意。王星平可還沒糊塗到把自己跟禹王來比,隻能往賢臣上去靠。


    張汝霖不以為忤,反倒非常高興,此子敢於在他麵前堅持故我,又迴答得有禮有節,合情合理。加之讀書而求甚解的態度,又對時事看得如此通透,正是他平日最喜的俊傑才子,日後定能有一番作為。


    便又笑了起來:“張撫台若見了天成,當是願意將你收作門生。”


    張撫台說的自是新任貴州巡撫張鶴鳴,他在治黔方略上頗為強硬,此番攻滅紅苗一事聽說他也是讚賞有加的,在報功之事上竭力為本地軍將說話,王星平心想自己的名字多半早就傳到了張鶴鳴耳中。


    張汝霖對王星平越看越喜歡,又道:“我那大孫比你癡長幾歲,倒是和你性情頗為相投,若是以後有機緣見了,當能引為知己的。”


    王星平心想,張岱倒真可能和自己性格相得,不過這卻不能說,書坊的私刊中有張老爺和他家老子還有嶽丈的年甲字號,可卻沒有他這個孫子,隻是這孫子的名氣恐怕日後還要比乃祖更大,這個就不方便在此來說了。


    張汝霖說完卻又問道:“不知天成可曾學了製藝麽?”


    這迴王星平答得幹脆:“尚未開始製藝。”


    製藝,也即是作八股文,是明代科考的規定文體,也稱時文。


    所謂八股指的是文章的八個部分,文體有固定格式:由破題、承題、起講、入題、起股、中股、後股、束股組成,題目一律出自四書五經中的原文。


    其中的起股、中股、後股、束股四部各有兩股排比對偶的文字,合起來共八股。


    明時科舉,八股文要用孔子、孟子的口氣說話,即所謂‘代聖人立言’。


    因是這樣的文章形式,是以熟讀經書便是製藝的根本,所以方才王星平說起已經通讀了四書,五經也都看過,張汝霖才問他可曾製藝。


    聽了王星平老實作答,張汝霖更為高興。


    “我為你薦一老師,你跟他勤學,以你的學識,下科作元也未可知。”


    作元,也即是科考頭名。


    明代科考,鄉試頭名為解元,會試頭名為會元,殿試頭名為狀元,是為三元。


    而三元之外,還有所謂小三元,也即是縣、府、院三場中的案首。


    王星平正愁製藝,王尊德遠在外省,而且素未謀麵,想來在學問上幫不上什麽忙,而王命德自己也不過一舉人,論學問見識,自問還是不足,光向這位叔叔請教總也不是辦法,於是這一迴便不再推辭。


    “不知是哪一位名師。”


    “城東馬進士。”


    先是一聲驚歎的卻非王星平,而是一旁的王命德。


    “馬進士不是在山西任上麽?”


    “得罪了上官,被貶了官,他不願赴任,便迴鄉了,年後上的路,算著日子也該到了,說起來我與他本應是同年的。”


    王星平心想,聽你說得這麽熟絡,難道不是同年?


    看出少年的疑惑,張汝霖解釋道,“於科場上我卻與天成你一樣,原本我是萬曆二十年那一科赴考,可適逢母喪,便又等了一科,那馬瑞符卻是萬曆二十年壬辰科高中,因為這個,我見了他還要稱一聲晚生。”


    馬文卿,字瑞符,貴陽馬氏這一輩中行二,頗有學識,這些自是王命德比王星平更為清楚。


    如今馬家弟兄六個,宅子就在城東巡撫署旁,正對著陽明書院的馬家巷中,不用問,這街名便是記號。


    若說起奢遮,馬氏比之王氏更甚,他家祖上是隨太祖在淮南起事的勳臣,到了這一輩又與貴陽各大族聯姻。


    大兄馬禹卿,為貴陽衛指揮,其婿就是鎮遠侯顧成的後人,王命德的熟人,如今貴陽衛的指揮同知顧叢新。三弟馬明卿,萬曆十四年戊子科舉人,其餘諸弟也都在軍中任職。


    馬文卿之子馬士鼇還議了楊師孔的女兒為親,兩邊是兒女親家,楊師孔是貴陽楊氏這一輩中的翹楚,萬曆二十九年辛醜科進士,也是府城中顯耀門第。


    聽了張提學要將侄兒薦給馬文卿為弟子,王命德在旁唏噓不已,張汝霖卻不以為意。


    “我再寫一封薦書,薦你去陽明書院讀書,正好離馬家也近,也好時時請教。”


    陽明書院建於嘉靖十四年,是為紀念王陽明講學貴陽,由他的私淑弟子、貴州巡撫王杏應和黔籍門人等數十人會同布政使、按察使共建,在貴州也算得一等一的學府,能進此地學習,都是有誌科舉的。


    陽明先生王守仁,武宗時被貶貴州,在水西龍場悟道,自是心學漸彰,乃為一代宗師。


    張汝霖解釋道:“說來先父可也是陽明先生的學生,薦你去這裏正正合宜。”


    張汝霖之父張元忭師事的王畿是王守仁的再傳弟子,故而如此說來也是沒錯。


    王星平正要起身謝過,卻見廳外一人莽莽撞撞跑來,再看外麵天色,日漸西沉,卻是一個下午匆匆而過。


    來人欣喜中透著急切,正是方才被差遣迴家的王小六,事情辦完,正好要與尊客說話,王星平便讓他迴去報信,免得母親擔憂,這會兒不知是出了什麽急事,隻見那王小六喘了好一口大氣,終於笑出了聲。


    “少爺……大姐和姑爺迴來了。”


    【注:馬文卿貶官的時間說法不一,有說1616年的,有說1618年的,後又查閱了馬文卿為前科進士許一德撰寫的墓誌銘,為了故事情節的發展權以1616年底貶官為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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