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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鐺的一聲,那是人的拳頭敲在金屬屋牆上的聲音,黃順慶的手收迴來又握緊,方才的一拳讓右手還有些疼,隻是當著外人,隻能受著,畢竟這一拳是自家揮出去的。


    “黃將軍的手不打緊吧?”


    “不打緊。”黃順慶再次揮了揮右手,笑道:“貴眾果然使得好手段,一夜之間,修得金城湯池一般,先時手下人說與我聽,我隻是不信,如今才知道我那兄弟說的鐵船恐怕也是實情。”


    徐玄策也笑道:“區區伎倆,何勞將軍掛懷,我等能蒙將軍照拂,才能有這番局麵。”


    “都是大君給的體麵,不幹我事。”


    “先時貴國主已贈物,今日將軍又來贈下飲食,實在是有心了。”語言的細微差別,穿越者們總是很注意,為了將來統治的正當性,從來都不會在話語中軟上幾分,故而一直以來,魯阿巴所賜,皆隻稱為贈,一字之差,意思卻是差了許多。而徐玄策說此話時頗有些言不由衷,商館建成,素檀依往日對華商慣例賜下鮮花、果品並雨傘等物,今日黃順慶來卻是帶的酒食,隻是此地產的椰子酒並不合徐經略的口味,喝慣了白酒洋酒的穿越者們初嚐這沒有完全發酵的椰子酒時好歹忍住了沒吐。


    徐玄策又命人端出了幾樣時鮮菜肴,都是商館中自己做的,前幾日建這商館時第一個動工的便是廚房,是所謂夥食關乎士氣,故而在政事堂的關懷下,最先著落,材料所需也都是島上運來。那黃順慶吃過一道紅燒肉,又用了些青椒迴鍋肉,直吃得讚不絕口,忙問所食何物。


    徐玄策也不隱瞞,道:“頭一道名喚東坡肉,乃是我大宋神宗朝時的蘇學士所創,蘇學士的名號想必將軍也聽過,就是號東坡的,這肉便是以他的號為名。”


    蘇東坡的大名即便是域外的漢人也都知曉,以精於詩詞聞名海內的,見黃順慶點頭,徐玄策便繼續道:“蘇學士在徐州知州任上時,黃河決口,學士領全城百姓築堤保城。洪水過後,徐州人民殺豬宰羊,上府慰勞,學士推辭不得,便指點家人燒好後迴贈百姓,是以有‘迴贈肉’之稱,後學士被貶黃州,見當地豬多價賤,便將這肉的做法傳揚開去,說起來還有一首小詞,‘慢著火、少著水,柴火罨焰煙不起,待它自熟莫催它,火候足時它自美。’雖不如其他蘇詞的風骨,讀起來倒是別有一番滋味。”


    那黃順慶聽著嗬嗬笑道:“想不到居然與今日之事暗合。”


    本來今日雖是有弦外之音,但明麵上的由頭這位黃將軍確實是來賜酒食的,現下卻吃起短毛家的東西來,若說是迴贈,自然也是可以的。


    徐玄策跟著嗬嗬笑道:“隻是去國日久,如今這東坡肉的做法又與先時不同了,就拿今日的這肉來說,乃是以上好的肋下豬五花切塊,原本多用醬油悶燒,還要輔以八角、丁香、桂皮等香料,以文火慢燉。後來我朝久在海外,這香料自是不缺,隻這南國多有糖產,故而又加了冰糖一味,自與過去做法不同,吃起來別有一番風味,這功夫也要多費些。將軍今日這一口,卻是早上天不亮時就已經在灶上燉著了。”


    “那倒是本官好口福了,難怪這肉入口即化,鮮香無比。”


    徐玄策看黃順慶吃得歡喜,心道前幾日問話各處海商漁民,俱言國中官民雖然都信大食教,持戒卻不謹,現在看來並無虛言,其中又尤以漢人為甚,對美食的喜好果然還是自基因裏便刻著的。


    乃不作理會,繼續道:“再說後麵這道迴鍋肉,將軍以為如何?”


    聽徐玄策問話,黃順慶慌才放下筷子,道:“這一道又是一番風味,卻也不俗,隻不知如何做得,改日還要我家廚子上門來學。”


    見黃順慶吃得入巷,徐玄策才娓娓道來:“說起這肉做法,也是我等新創,原本是清明祭祖之後,要將祭祖所用的熟肉切片分食,後有我朝中王學士改良,便依舊時爆肉(注:宋代宮廷菜肴,類似現代小炒肉)做法,加入油鹽爆炒,再加了一位秘製豆瓣醬,便有了如今這一番滋味。”


    “豆瓣醬?”


    “嗯,先是羅相公家的廚子以蠶豆瓣秘製,加以辣椒發酵而成,後這方子傳出來,是以民間佐餐亦多用。”羅相公自然就是羅克理,王學士說的是新近委任的教育口負責人王峰,給安了個翰林學士的本官,定了文部司主事的差遣。


    “如此逸品,貴商站中也有發賣麽?”


    “自然是有的,還有幾罐是專為將軍備下的。”


    寒暄了一陣,便要切入正題,聽說了短毛們築城的手段,也是一驚,但轉念一想,這些宋人能駕著鐵船絕海而來,豈是等閑?如今一夜修築起房屋圍牆,也就不作大驚小怪了,隻是究竟情形如何,還要親自來看上一看。他哪裏知道為了連夜修好這商館,穿越者們也頗費了不少氣力,把挖掘機、土方車和板房材料運過來不難,難的恰恰在於一個快字,是以深夜趕工,隻為了不要驚動國中。


    “將軍久鎮南洋,乃是國之柱石,我等日後還要仰仗,如此說倒是謙虛了。”


    那黃順慶也不接話,隻道:“舍弟自島上歸來時,曾言貴眾要重歸中土,不知打算何日動身?”


    ‘是試探麽?’徐玄策心道比起國主,這位還真是精明得緊,乃迴道:“這個不急,前者已經告知各處商民,需待籌辦妥當,再者我等久不在南洋,也要先將針路探明才好。”針路即是航線,也作海圖,大抵在明代,隻是粗略言說,或是口耳相傳,見某某島、某某山而以某一刻方位行多少日,比起現代導航技術,還顯粗陋得很,因是以羅盤磁針為導引,故而稱為針路。


    從婆羅乃到大明,東西都各有一條水路,但黃順慶並不言明,能操如此大船的會不知道針路?明擺著的托詞,現在既已築起城來,想必是不打算再走了。於是也迴道:“我看貴眾建此商站,卻又以此牆圍定,隻有一處出口,雖則都是矮牆,但畢竟於搬運貨物有礙。”


    “紅夷與海寇肆虐,我等也是有備無患,再說發賣也不在裏間,卻是在外麵廣場上。”


    徐玄策的話聽著出奇,黃順慶再看牆外,卻有一片空地已經平整夯實,大約就是徐經略口中的廣場,隻是如今空蕩蕩,並無半點商站的意味在。


    乃問道:“前日貴眾的貨物我也是看了,俱是精良,隻是不知發賣的章程如何?”


    徐玄策心想狐狸尾巴總算露了出來,所謂無利不起早,他便不信見了自家的貨物,這位黃總兵能不動心?同樣動心的恐怕還有他的妹婿,隻是那素檀遲遲無有動作,恐怕是打著別的心思,這一點倒是不得不防。好在納閩島足夠大,原先上島的黃順之,看到的不過是百十來人,冰山一角而已,分布在島北的幾個基地,良田倉庫,工廠建築,可是都沒有暴露,還有再北邊的海上油井平台,那種地方背靠島北群山,連個停靠處都沒有,尋常漁船既不會去也去不了,至今也無人知曉其存在,至於島上其餘人等近千,都還沒出來打過照麵。此番拿出的貨物又全係民用,除了玻璃、瓷器、水銀鏡外,還有各色套模的小工具,以及調味佐餐的用品,確實很對本地人的胃口。


    放下思緒,便對黃順慶托出了大大的蛋糕,“依我大宋法度,一應貿易,都是所謂官督商辦,朝廷所占一半,剩下部分對外募股,不論軍民人等,一應分紅。不過我等初來貴地,不能不有所表示,黃總兵的那一份早已算在裏邊了。”


    黃順慶心道這徐經略辦事好生伶俐,但還要假意推辭一番,嗬嗬笑道:“官督商辦?這倒是新鮮說法。”


    “我大宋的行商向來如此。”


    “貴國朝廷也要行商?”


    “不行商朝廷國庫如何有錢使用?須知農業立國,商業富國,工業強國,科教興國,此四者,缺一不可,乃是我朝南狩以來之國策。”


    黃順慶仔細品味著徐玄策話中意思,農業立國自然是懂的,沒有做農的,如何種出糧食,無糧則無兵,如何保得國中安定?那大明的皇帝更是累年有宣諭,說與百姓們勤謹務農,都著上緊耘治,可見重視如斯。而科教無非是科舉賢良、教化萬方之意,大明撫有四海,蠻夷之屬,除了刀兵,倚仗的也就是教化。是以海外每有貢使歸國,迴賜則必有經典,便是這個道理。如太宗朝所修《永樂大典》,更是不會輕易賜予外番,隻如朝鮮這樣恭順的,頒賜幾部,已是天大的恩典。至於科舉,更是國家掄才大典,如今明國內閣諸公,哪個不是科舉正途的出身,當得一個興字。隻是這商業、工業倒是頭迴聽說,所謂商業,溝通有無,或言囤積居奇,自家卻無有出產,被認為是於國無補,一向不受待見,明國太祖朝時定製,商人平日不得著綢緞,也不可為官,也就是最近些年聽南來的海商說起,朝廷製度敗壞,才有所鬆懈。至於做工,從古至今倒是沒聽說過什麽賴以強國,戰國時魯國倒是有個公輸班,可史書上說魯國還是被楚國滅了,也不見有多強。話再說迴來,隻這渤泥國中,自大明江南逃亡來的漢民便多有脫籍的匠戶。不過黃順慶也不爭辯,畢竟此番來是談條件的,惡了對方,反為不美。


    徐玄策也是隨口一提,並不知黃順慶是想岔了,乃又讓過身後一人,嗬嗬笑道:“這位是我經略使司中機宜文字劉晨旭,詳細的條貫自有劉機宜與將軍和城中眾家貴人分說,本官還有些要事,恕不能奉陪了。”又對劉晨旭道:“濤升,你且與黃將軍說分明。”說完拱一拱手便跟著兩人朝矮牆裏去了。


    劉晨旭無可奈何,濤升這表字還是梅凱西所取,說是人人都要有字,才有大宋官人的氣象。


    略一遲疑,這一位剛剛任命的劉機宜便走上前來,也是一拱手,對那黃順慶道:“劉晨旭見過將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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