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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看著眼前熱騰騰的茶盞,沒有一絲雜色的純白就算是以前見過最好的瓷器也是做不到,而如今這樣價值不菲的用具乘著還在冒著熱氣的茶湯就端到了自家麵前。鄭達抬眼望去,正在說話的兩人都穿著一身短打,其中頭發稍長的一位竟似一個女人。雖然在南陽,不穿衣服的本地女子所在多有,但透著如此曼妙身姿與白皙容貌的妙齡少女卻是從未見過,在鄭達看來,這吹彈可破的肌膚若不是十五六的少女,如何能夠做到?隻是這身形比他似乎還要高些,況這正在問話的兩人態度可說是和藹了。


    “我們聽聞你是明國廣東漢人?”那問話的是女子旁邊一頭短發的男人,看麵相當比那女子大不了些許,不過二十出頭。說話卻是潮汕一帶口音,隻是遣詞用句頗有不同,但好歹還能聽懂。


    “迴首長的話。”鄭達已非第一次被提問,隻是前兩迴都在大號房,不似今日這般體麵,不僅有專門一間房來詢問,別無外人在旁,更有茶水伺候。於是便照之前教給的,無論男女,皆唿為首長,雖然不甚明了是何意味,但鄭達畢竟識得幾個字,知道首長二字皆是好詞,接著便道:“小人老家確是海陽縣,在潮州府治下。”


    “因何來此?”


    “隻因家計艱難,又別無田產,因此才到這南洋闖蕩經營。”雖然前幾日這些都問了,但首長們慣於這樣重複問話,他也早已明了。前幾日就有一個因為前後答問不一而被首長們看破,不知最後這人情形如何了?


    “看前幾日查問,你目今是在舊港安家?”為了能和土著溝通,穿越者們也開始學著本時漢人腔調來問話了。


    “小人與人合股,在舊港販些香料雜貨,有一條船,前幾日已被首長們扣下了。”其實鄭達黃金買賣也做,舊港所在的三佛齊島(注:三佛齊島即後世的蘇門答臘島)本就產金,隻是尚不明首長們底細,鄭達不敢明言。


    “你且說說舊港情形?市麵如何?華商又如何?”


    “舊港在三佛齊島南麵,即是華商們稱作金洲的大島。”鄭達怕首長們聽不明白,還特意強調了此島的別稱,隻是話出了口,卻後悔起來。蘇門答臘島在明代被漢人喚作金洲,正是因為此地廣產黃金之故,鄭達這是怕又扯到金銀上去。


    “舊港產金我們也知道,就不知目今那裏有多少華商?我記得大明官府曾設有舊港宣慰司?”


    “那些都是早年間事,宣慰司早已不再,宣慰使施進卿傳了不過三代而已。聽當地出生的華商說,嘉靖年間,巨寇張璉被官軍所迫,渡海而來,占據舊港等處,國號飛龍,是以廣東、福建的鄉人多有投奔,目今也是南來華商的一個大去處,常住的漢人總有數千。”鄭達也不及細想,前幾日盤問這短毛都自稱南渡三百多年了,怎麽還能知道舊港宣慰司的事情,不過也不多問,隻老實作答。


    “人數倒還不少,也能通文字麽?”


    “識得漢字的不多,不過都操客語,多是饒平口音。”首長們既然說漢話,自然說的通文字也是通曉漢字。


    “饒平?”


    “饒平縣就在潮州府海陽縣北,過了鳳凰山就是,聽說那張大王原就是饒平縣烏石村人,想這許多漢人應是當年便隨他南渡的。”


    “那舊港如今受哪家節製?”


    鄭達想來這短毛首長是想問如今南洋各國疆界,隻是他也不甚明了,便隻能就所知而言,“舊港北有占碑,不過互不統屬,再北便有亞齊國,都在三佛齊大島上,以亞齊最為強盛,國都在島北,島上其餘都是野人,尋常我等也不會去。往北過了海便是滿剌加與柔佛國,隻是滿剌加已被佛郎機人占了。南麵爪哇島上又有萬丹國和馬打蘭國,爪哇島大部都在馬打蘭國治下,其國都在馬打蘭城。萬丹則在島西,隻是最近幾年,紅夷勢力日大,島上各家俱有衝突,紅夷又善挑唆,故而各家土酋互相攻伐不斷,是以華商多往渤泥這邊來,並不太去爪哇。”再想想又有些話不對題,便補充道:“舊港實不受哪家節製,自成一體,周邊諸國,向來都是聽調不聽宣的。”


    這迴說得便很明白,南洋諸國,頗類舊時城邦,互不統屬,但小國也偶有臣服於大國,隻是不如大明那般,沒有說誰一定要聽調的,喚作舊港這樣的大去處,各種勢力錯綜複雜,自然更難節製。


    “紅夷?可知是泰西哪國的?”雖然這樣問,但此時在香料群島活躍的紅夷多半就是荷蘭人或者葡萄牙人。當下時間是萬曆四十五年,這一點早已通過各色俘虜的海商水手確認,也即是西元1617年,再過兩年,荷蘭人才在爪哇島上建起巴達維亞城,也即後來的印尼首都雅加達。而葡萄牙人早在百年前即已攻陷了馬六甲,故而所指紅夷,兩國皆有可能,倒是西班牙人還在菲律賓群島,並未太多涉足這一方向,隻是此時的葡萄牙本土自三十多年前便已淪為西班牙藩屬,故而實際視情況更為複雜。


    被問及更加具體的問題,鄭達也是茫然,“這小人就委實不知了。”


    短發男子問話也就隻能轉移方向,“那柔佛似與佛郎機人有隙?”


    這次的答案鄭達卻是知道:“首長們博聞,這倒不假,聽聞那柔佛國主的祖上本是滿剌加國王室,百年前被佛郎機人滅了國,這才一路退去柔佛,故而時刻不忘複國。”滿剌加也即後世所謂馬六甲,皆是音譯,馬來西亞也是因之得名,而柔佛後為馬來西亞一州,在馬六甲以西靠近後世新加坡的地方。


    “哦?那你等與那柔佛也有貿易往來?”


    “這倒是少得很。”


    “那又是為何?”


    “柔佛人不善貿易,作價隻以胡椒,而貨物又多喜奴隸女子,我等華商哪裏去尋這許多奴隸與他。”


    短發男子又問:“聽說這南洋諸國俱是信的大食教?”


    “這倒屬實,不過彼國持戒皆不嚴,每年四月初八也要浴佛,隻是不吃豬肉。但卻有一樣,土人不可輕易觸其頭,否則必結死仇,過去初來南洋的漢人多有犯了忌諱與土人打鬥的。而以我華商在其國中,服用飲食,一如大明,並無甚妨礙處。”鄭達說得倒是實情,南洋諸國雖然改宗迴教的多有,但都受了印度影響,故而宗教習俗自與中東不同,乃是印度教與佛教、迴教之綜合,像頭頂乃祥瑞所聚,最是高貴的所在,輕易不可觸及,這在後世的東南亞依然是鐵律。


    短發男子聽言又是笑道:“這麽說倒是比在大明逍遙快活。”


    “首長們麵前,哪裏有小人逍遙的份兒。”


    “你這嘴倒是乖巧得很。”


    鄭達與兩位首長說得入巷,又喝了迴熱茶,便放鬆了下來,心思中也多了些活絡,便問道:“首長們但有吩咐,使喚小人去辦便是,在舊港華商中,小人還有些同鄉,總有幾分薄麵。”人就是如此,原本性命都還要擔憂時往往什麽都顧不得去想,然則一旦有了希望,就又起了貪心,雖不知這些短毛漢人何以要打探舊港之事,但想必總有些計較。


    對麵的兩人如何不知道這鄭姓商人是把心思著落在那一船貨物上,那船扣下第二日,便已經被徹底清理了一番,上麵無外是蘇木、胡椒,此外便是糧米和食水,都不太多,隻夠三四十日的用度。不過上了金屬探測儀,馬上就在夾板下找到了滿滿一倉的銀幣,足有兩千枚之數,香料這等貨物運迴大明倒是能有個好價錢,但在這南洋,便隻是些尋常商貨而已,值不得什麽,倒是上麵決策已定,多一份人力便多了一條路,如今最缺的是什麽?是人,何況還是個同文同種的漢人,總比那些扣下的稅吏和漁民更好,至於銀元,也有辦法處理。


    沒等鄭達再想好後麵的話頭,短發男子便先開了口:“今日不妨與你說明白,想必你們也都知道了,我等都是大宋子民,元寇占我神州,我等先祖不願以身事虜,皆浮海而走,如今算來,去國已是三百餘年,此番迴返故國,欲借這南洋之地稍作修養,再作計較。”


    說話的男子故作停頓,讓鄭達稍作消化,又道:“我等遲早是要迴中土的,不過迴國之前,還有一番布置,明日一早汝等便可離開,帶來的水手人等及船隻和一應家什都會發還,不過船上的貨物就算我們買下了,你也不必帶走。”


    “首長們有需用自取便了,值不得甚麽。”乍聽喜信,能離開此地,船和夥計也都一應發還,那些貨物也就是身外之物,隻不知藏在夾板下的銀子會不會被找出,若隻是區區香料還不至於折掉老本,大不了迴舊港再辛苦一年,離了這是非之地才是首要。況後來聽兩位首長說了個買字,加之方才問話客氣,總又生出些念想來。至於說短毛們自稱去國日久卻又知悉大明事情,也不足為奇,畢竟這些年大明破落的商民在南洋闖蕩的所在多有,消息往來自然不絕。


    “你的貨物我們是買下,不是扣下,給你的都是時價,絕不叫你吃虧。隻是我等歸國心切,未曾帶得多少金銀,故而隻能折價與你些貨物。”


    短發男子看著鄭達,略一低頭,又道:“至於船上的銀錢,準你換成我們的貨物帶走。”


    方才還氣定神閑的鄭東主臉色霎時便沒了血色。


    …………


    “黃官人能說漢話卻是方便了不少。”黃順之麵前的男人有著一副老於世故的麵相,但沒有胡須的臉龐卻看不分明年紀。‘二十?’,‘亦或三十?’,頗有些拿捏不定,麵前的這人不光麵白無須,無從知曉年紀,連樣貌也頗類紅夷,可又滿口的漢話,想是那漢人與紅夷的混血。但穿著卻是異樣,一領對襟的褂子,卻是短袖,既不類明人,也不似紅夷,著實怪異。


    片刻之前,還在泛舟海上的副臣官人連同他的親隨船隻及水手一並被自稱宋人的短毛怪人‘請’上島來,也即是這片刻之間,讓黃順之有幸證實了都城中流布多日的傳言,如城的巨舶整齊排列在碼頭上,而那碼頭的形製也從未見過,似乎如整塊原石雕琢而成的平直道路,卻又渾然天成,曾經來過納閩島上幾次,在島上還有一處倉房的黃老爺,很難將眼中的一切加以解釋,而就在方才,麵前這位徐老爺告訴他‘那船竟是鐵的’。不光那船,這島上建築如金城湯池一般,上得島來,看得分明,這哪裏還是原來的納閩島,即便是婆羅乃城,也要相形見絀了。


    正了正心神,黃順之才又整好了衣冠,道:“不知貴方到我境界,所謂何事?何以擄我人口,扣我子民?”


    那徐姓短毛倒是不急,等又有兩人進來布下茶湯吃食,這房中人數不過五六,黃副臣隻得兩個得力的親隨,那徐姓短毛那邊也是三人。喝罷茶湯,徐姓短毛方才說道:“本官大宋南洋東路經略使徐玄策,此番奉政事堂堂宣迴返故國,率部忝為先鋒,有些事情還要黃副臣勞煩貴主知曉。”


    【注:根據明人張燮著《東西洋考》所載南海諸國風俗,南洋諸國的習俗都綜合有佛教、印度教與溫和教的教義習俗,不能摸頭這一條見於南洋各國的風俗描寫,也同樣見於正史,而現代這些習俗在東南亞如泰國、大馬、印尼也有繼承保留。張燮此書成書時間正好是萬曆四十五年,也即是本書中的年代,1617年前後,可謂巧合……


    又:1580年-1640年,葡萄牙實際成為隸屬於西班牙的藩屬國,故而西班牙的船隊也可以隨意在葡屬港口停靠補給,因之形勢較為複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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