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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狗日的是你。”


    被楊保兒罵作狗日的男子臉頰瘦削,下巴稍長,顴骨隆起擋住的半邊眼窩中看不出是在笑還是在怒。這人正是平日裏最信重的親衛馬黑妹,麵對主人的叫罵,馬黑妹麵上並無半點愧色,隻是為了讓楊保兒不要再多嘴。眼下形式已是迫在眉睫,後有蠻部廝殺,前有官軍嚴陣以待,若不快些決斷,那真就要將這一身皮肉交代下了。


    鋼刀不過兩尺多長,馬黑妹從後腰處下手,正是沒有皮甲保護的軟肋。平日裏好生的打磨讓硐主親自賞下的這把好刀保持著鋒刃,需要的僅僅隻是膽量,沒錯,隻是膽量,以及一點不用在意的麵皮。而如今已經沒入這把鋼刀原本主人腰間的刀柄和從前胸穿出的利刃已經很好的向對麵那位王總爺表明了心跡,都不需要多說半句,攪動著鋼刀的右手順勢往外一帶,鋒利的刀刃便連著還沒有來得及斷氣的楊保兒的內髒一並從身體裏拉了出來,同樣帶出來的還有止都止不住的血漿。


    直到此時,楊保兒才意識到自家多麽愚蠢,居然沒有一開始便看透少年心中包藏的禍心,但再一想,若不是對手隻是個十四五的少年,讓自傲慣了的硐主心中輕視,又何以會答應挑起這一番事端。


    明明少年提出那番要求時,自己可以一口迴絕的,還是太大意了……眼看著有進氣沒出氣,楊硐主終究還是沒在閉眼前承認自己太蠢。


    白馬硐曾經的主人重重的倒在了山路的盡頭,再沒有片刻的遲疑和留戀,剩下的白馬硐男丁們馬上更換了服從的對象,隨馬黑妹朝官軍的陣列跑來。


    “我殺了楊保兒……我殺了楊保兒……”


    隻是還沒喊上三句,聲音便嘎然而止。


    “中……”


    剛剛料理了主人的馬黑妹和衝在前頭的兩人被射成了刺蝟,還沒來得及感歎一聲現世報來得如此之快,便成為了今夜不折不扣的配角,除了那顆完整的腦袋,對王忠德等人已經沒有任何意義了。


    “隔著那麽遠,誰知是不是演戲。”其實王忠德原本連借口都不需要找,與王星平的商議中,本就沒打算留什麽活口。隻是今夜的一番陣仗確實刺激,即便以王忠德多年的從軍經曆,也算是難得的大手筆,不知不覺之間,人命便已經成為數字。而王星平驚訝的卻是王忠德等人的箭術,並不見有多麽精妙的姿勢,正如閑庭信步一般,在這黑夜中倚仗著些許的火光,以及自己的感覺,不說百發百中,至少目前為止,還沒有讓人對結果失望。


    王忠德隻讓手下人又往前靠了一段,便不再動了。前麵的情形看得分明,時間隻在自己這邊。


    當些許的月光伴著星光終於衝破一重重陰霾把營地照得亮起來時,南望山下的三路人馬有兩路已經徹底被打垮了,除去跑進林中的,倒在柵欄內的多是被砍死砍傷的蠻人與土兵,而營外被射倒的更多,哀嚎聲傳遍了山下的穀地,隻是王星平稍稍看了下場麵,便確定他要找的人當不在其中。


    沒有絲毫的猶豫,丟下身後薛六領著的一隊人馬和後麵捆結實了的馬鬃部老弱,王星平選擇了隻身複仇這樣最激烈的手段。這也不是被勝利衝昏了頭腦,實在是需要用決絕的手段來強化自己的存在感,而且眼下局麵,斬盡殺絕是各方都願意看到的結局。最重要的是,他不喜歡被人覬覦的感覺,即便按照常理,那馬鬃部的族人已經不可能再掀起什麽風浪了,但曾經童年的經曆以及穿越以來親人的遭遇,讓他需要一個發泄的出口,等這一迴事了,他才算能有充分的理由和時間去融入這個時代,故而王星平更多的是把這場麵當作了一場曆練。


    …………


    深夜的林中,人影跑得飛快,在這南望山紮下營盤有小半年了,山上山下的林間,閑暇時都走了個遍,沒了族人的拖累,帶著身邊的幾個親信,阿來惹自問當能跑得掉,播州的紅苗多有沾親帶故的,此番迴去免不了要投奔別家部族,但隻要逃過了陸廣河,好歹就能保住性命。


    一聲慘叫過後,跟在頭人身後的馬鬃部勇士便倒下了一個,在黑夜中,阿來惹來不及細想危險來自何方,再有一刻,衝出了腳下的這片林子,便是坦途,故而眼下要緊的還是跑路。


    又是一聲慘叫,''第二個'',王星平心中默念到,王忠德借給他使的小弩居然頗為好用,連續兩次擊發都命中了目標,雖然沒有一擊斃命,但敵人已經喪失了戰鬥力,誰叫蠻人不喜著甲呢。哪怕隻是一身皮甲,隔著三十多步的小弩短矢也不會給對方造成多大威脅,可惜就是沒有,箭矢多射進身體一寸,便多了十分的效果,已經倒在林子裏稱喚的兩人便是明證。


    才露出了一陣的月色馬上又被浮雲遮住,夜色變得更加伸手不見五指,連習慣了此地山川的阿來惹都放慢了腳步摸索起前方的‘道路’來。


    隻是這黑夜卻絲毫影響不到王星平,眯起一隻右眼,微光夜視儀中的影像便清晰了起來。悠閑的重新上弦,輕巧的放上弩箭,不動聲色的慢慢接近,安靜的扣動弩機,如是兩次,放倒了最後兩個親隨,阿來惹已經是孤身一人還渾自不覺。


    自來到這個世界後第一次被支配感充盈著全身,原來這感覺竟是如此美妙,卻又比原來那一世的遊戲真實了太多,因為這樣的遊戲,根本規則便是不能迴檔。


    看著前麵越來越惶惑的人影,不停的四處張望,顯然已經發現了危險正在接近,但除了草叢與風的悉索聲,便再無半點別的聲響。


    王星平走得很慢,因為阿來惹更慢,方才的幾分鍾,不過是在原地打轉,是以兩人的距離還是在接近中。


    一尺不到的金屬手柄不到三斤,握在手上,不算輕,也不算重,趁手得很。因為興奮有些汗濕的掌心恰到好處的遮住了手柄中央顯示屏上淡藍色的光芒。如果阿來惹當真有幸逃出生天,再一路往南去到兩廣南麵一個叫濠鏡的小島,便能從那邊築城的佛郎機人處學到一種類似數籌的字碼,也就能明白那光芒所示的數字與符號實在是為自己送葬。


    月光並沒有再次衝破浮雲與森林照亮大地,但並不妨礙馬鬃部的年輕頭人在生命的最後一刻見證那詭異的光芒。突然亮起來的藍色劍芒,被約束著,卻又沒有任何的阻力,甚至沒有多少感覺,淡藍色的光便如利劍一樣穿透了身體,讓阿來惹最後的驚恐表情和張開的大口定格在他人生中的最後一個驚蟄之夜,甚至沒有來得及感歎慣於盤恆心中多時關於鬼神的想法。


    十多年中,不知與多少部族結過仇,不知與多少部族見過仗,不知又與多少部族一起伏擊過來往於西南崇山峻嶺中的商賈,自家項上的骨串到底是用九個還是十個漢人的骨頭串成也已記不清了。現在,一切結束了,就如前半生的所有事都沒有遠大的目標一樣,阿來惹的死同樣糊塗,但這已經不重要了,重要的是王星平真的迴來了。


    原本一支短矢就能解決的,將寶貴的能量消耗在一個必死的蠻人身上,值得麽?


    當然值得,王星平第三次在心中向自己發問,答案依然肯定。


    在劍芒穿透仇敵身體的那一刻,他的主人便立下了誌向,自今日起,不使自身陷於危境,不使家人陷於危境,放下過去,自然,放下的還有仇恨,一切都熟悉,一切都陌生。從零開始,自有一番天地去作為。


    自己的一番謀劃,料理了仇敵,結下了善緣,也有了在這一世立身的資本,不枉這些時日的殫精竭慮。而最為要緊的是,終於能夠迴家,不知死掉的父親泉下能否瞑目,但家中母親當能夠安心了。


    …………


    老遠看見山上的火光,腳下的步子就跟著快了起來,沒想到去了趟播州,家中就生出這些事端,當時情形,也不知是該慶幸自己跑得快,還是後悔自己太膽怯,畢竟對方也才十多個,且又不是官軍。


    不過一切作為都都不可能再來,老爺已經不在,前一日王小六在息烽所中親眼見了收斂家人的棺木,雖然沒有開棺查驗,但這等事本就不會有人作假,畢竟棺木也不算便宜,隻得使人迴家報喪了。


    當夜在所城外哭了一迴,焚香燒紙,也有自己親爹的一份。內中種種心情,能夠安然逃迴,自是慶幸,而所謂後悔,也不知是後悔沒有救下老爺,還是後悔沒有救下親爹更多。


    如今的希望都在小主人身上,這祖宗本就是個跳脫的,若不是老爺寵溺,此一番也不會被帶著去播州,現在家破人亡,好不容易為老爺留下的一點骨血,卻還是不安生,居然領著一幹軍漢要去找事,若是這位祖宗再有個閃失,光靠主母一介女流如何支撐門戶,若是家門敗落,或是被其豪富之家兼並,或是被家中奴仆欺壓,哪一樣結果都不會有自家的好下場。


    以王小六有限的見識,南望山上的蠻子的確該死,自家的性命可也差點著落在這起子蠻部手上,但去找白馬硐的麻煩,就實在沒事找事了。


    在大戶人家當慣了指使,又是從小調教大的家生小子,法不責眾的道理如何不懂?土民暗中勾通蠻部的多有,都能料理幹淨不成?真要如此,撫台和巡按也就不用日日和朝廷打著筆墨官司要增兵添餉了,有幾個大捷,什麽樣的賞賜要不來?隻要能見功,當今的這位天子還是願意花錢的,寧夏和援朝之役,哪個不是銀子如潑水一般的花用,再說距離最近的播州之役,那銀子可都是從內帑和太倉庫中出的,老爺在世時在家中閑話多有提起。


    可如何能夠見功?官府明著說的,從貴陽到雲南,沿途從廣西過來的狆賊不下三萬,盤踞在西邊鎮遠府境內大江、小江、九股諸種楊應龍餘部也不下萬人,而播州地麵加上西邊原本屬於貴州的銅仁、石阡、思州、思南四府,紅苗數量更是多達數十萬之眾,皆立寨而居,少則幾十戶,多則數百上千戶。而貴州巡撫下轄的堪占之兵還不到萬五之數,是以一直以來隻能維持,收成則有餘,進取必不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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