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難得——倒有幾分真氣魄。」


    「自然好過真小人,偽君子。」


    「牙尖嘴利——」陸晉俯下身去,吮她耳垂,「恨我?」


    雲意冷冷笑道:「恨你?你還不夠資格。」


    陸晉猛地坐起身,牢牢盯住她清亮幽深的眸子,讀完她眼底毫不遮掩的鄙夷。這一時怒極,恨不能將眼前人殺之而後快。


    然而他握緊了拳頭,用了全力,狠狠砸向她,卻最終落在床柱上,砸得實心楠木都要折成數段。


    「好,好得很!」


    他受不了她眼中的鄙夷,她可以恨,可以怨,但絕不能用如此輕蔑的眼神對待他,他受夠了輕視,忍夠了鄙夷,這個錯誰都能犯,唯獨她不行。「你骨頭硬?好得很,且看能不能硬過爺的手段!」


    話到此處,整個人都讓一桶涼水澆透,醒個徹底。邁開長腿,扔下她獨自一人,帶著傷,守在一間空無一人的陌生屋子。


    窗外有風聲肆虐,吹過樹梢,留下夜鬼低泣。


    雲意閉上眼,斜靠在床頭,隱約聽見他吩咐下人,要封門封窗,吹燈滅火。


    與他鬥了一整日,身心俱疲。她實在是累得睜不開眼,就這麽裹著被子,蜷在角落,潦草睡了。


    第二日醒來,分不清白天黑夜,身邊一束光也沒有。門窗自外部由木板封死,令白天如黑夜一般沉悶無光。身邊似乎一個人也沒有,一點點聲音也聽不見。桌上隻有半壺涼水,右腿的傷口也開始劇烈地疼痛,痛到讓人無法忽視,無法思考,一切注意力感知力都傾注於未能彌合的傷口。


    疼痛,無以複加。


    更可怕的是孤獨與無助。


    喝水這樣簡單的事情,從前隻需一個眼神,自然有人殷殷切切雙手奉上,還要問你水溫是否得宜?仔細觀察神色,一個皺眉便惹得人兩股戰戰驚懼猶疑。


    眼下她單憑自己,根本夠不著水壺,連挪一挪身子都疼得大汗淋漓。但張口喊人,無論有沒有人應聲,就是低頭認輸。


    她倔強起來不分輕重,即便處在崩潰的邊緣,也要守著這口氣。不管這條腿今後如何,她竟能扶著床柱靠著左腿站起來,但沒能走兩步便重心不穩,一個踉蹌向前撲倒,連帶著扯落了桌布,茶壺落地,尖利的瓷片炸開來,落了滿地。好在老天爺見她可憐,沒讓她直接撲倒在碎片上。


    隻不過這一倒,便再也站不起來。傷口錐心刺骨地疼,小腿一陣濡濕,大約是傷口裂開來,血流不止。


    雲意幹渴難耐,外加失血眩暈,眼前是黑漆漆看不到邊的絕望,倒不如就此昏睡過去,也求個混混沌沌人事不知。


    不知是不是窗外始終有人在等,等過一炷香時間,唯一留著的一扇門被一雙堅實有力的手推開。


    男人頎長高大的影就在門邊,遮住了自院內逃竄而來的跳躍明亮的光。


    他就如此立在原地,久久未能邁出一步。


    最後隻餘一聲歎。


    雲意醒來時又迴到床上,小腿的紗布、身上的衣裳都已經換過。一個壯實老練的仆婦躲在角落,聽她起身,便上前來伺候她飲水,再喂她一碗濃黑澀苦的藥。過後半句話沒有,徑直帶上門出去。


    身邊又隻剩下黑暗,她有些害怕,不由得雙手向後抱緊了自己。


    比疼痛和饑餓感更讓人恐懼的,是蔓延無邊的孤獨,探出手去,甚至不知會觸到什麽。


    他在等她低頭,等她徹底臣服,他的心思,她看得透底。卻又在最緊要關頭算錯了他。


    她想起來,臨走那一日他似乎自信滿滿地同她說,人都有弱點,抓住了,便能忠心一輩子。這是他的手段,也將會是他的致命弱點。


    陸晉——


    她漸漸平靜下來,沒有太多憤怒,她太餓,太虛弱,更需要集中精神仔細思量。


    第三天,第四天……


    府尹的私宅不輸王府,因文人大都將就虛名,又愛隨手賦詩歌詠情懷,這裏頭一草一木都下了苦心,好在聚會時顯擺一二。最好是連一塊石頭都能講出個久遠故事,才顯出自己出身於百年世家,即刻與寒窗學子分出高下。


    這幾日,陸晉並不好過。莫名成了個病入膏肓的老人,食不能安,夜不能寐,心心念念不知是什麽,興許是魔障,興許是不甘,那感情太過複雜,他無心分辨。


    仿佛是在想她,又仿佛不是。


    每一日都說,算了算了,饒她這一迴,好好勸一勸,受了這些苦,迴去自然聽話。


    但見她疼到極點也不肯喚他一聲,又恨意難擋,恨不能活活掐死了她了事。


    他那日裝模作樣令她猜一猜,他是否真舍不得要她的命。


    但答案不言自明,根本無需揣測。


    好在第四天夜裏,下人來報,她終於開口,原話是,「我餓了,叫陸晉來,我要吃飯。」


    簡單得不能再簡單的一句話,卻卸去他肩頭壓了多日的重擔,他幾乎是一躍而起,衝進漆黑密閉的房間,他期待的,是一個徹徹底底被馴服的金鷹。


    而她摸了摸袖中冰冷的瓷片,淺淺勾起了唇。


    黑暗中誰也看不清誰,隻有一團模糊的影,勾勒大體輪廓,令焦灼的心瞬時安定。


    一小片銀白的月光,穿過縫隙,落在她腳邊,映出繡鞋上精巧繁複的芙蓉花。不見其人,已知其妙。


    不知因何而起,他內心積攢著一腔莫可名狀的雀躍,鼓舞他,催使他,一進門就想將她擁進懷裏。而她坐在厚重的夜色中,默然將一切心緒掩藏。


    沉默向四周綿延,不知不覺已覆蓋眼簾。


    寂靜中包裹著不能平靜的心跳,他虛掩著一陣快而急的咳嗽聲,為今夜的對峙拉開序幕。


    「身上好些了?」


    仿佛投石入海,脫手的一刻起再無法掌控。


    她靜靜坐在床沿,不言不語,不動聲色。


    他或許有周祥計劃,欲步步為營,占盡先機。可惜到此刻萬般算計都成泡影,想要說的話無法自聲帶震向她耳膜,不能說的話卻都成了嘩啦啦傾覆的豌豆,嘈雜得讓人無力阻止。


    索性什麽都不說,他中意這樣的沉默,在沉默中他是無尚強者。


    陸晉低歎一聲,提步走到她身前,彎著腰還與她有著一段距離。正是極其明確的強弱對比,令他甘心曲膝,幾乎是半跪在她腳邊,抬手撫上她白皙無暇的麵龐,這一刻的溫柔不知要帶走多少少女芳心,他帶著淡淡的鼻音,問:「怎麽了?」


    料不中,雲意根本不急於討一口吃的,餓了三四天的人,傷痛中咬牙忍過的人,即便全靠意誌支撐,也能撐出一張虎皮,與他沉穩周旋。


    雲意問:「聽說你打了勝仗?」


    他略有驚訝,不消片刻便淡然答道:「一群烏合之眾,勝敗本就在意料之中。」


    「活捉了彭偲?」


    「不錯——」


    「他倒是個人才,雲意這廂恭喜二爺了。」她的手藏在袖中,食指指腹輕輕撥弄著鋒利的瓷片。白瓷的溫度是如此透骨的冷,大約永遠也捂不出一絲人氣。


    陸晉迴道:「此人確有將才,但能令你高看一眼,想來值得多加重用。」


    「二爺眼裏,如今看的都是江山萬裏,風雲際會。」雲意勾一勾嘴角,黑夜裏他望見她明亮的眼瞳,似寒潭秋水,總叫人心馳神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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