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推他,他放開來,低聲勸告,「脖子上腳上都有傷,你再動,當心連後悔都沒機會。」


    她戚戚然不敢妄動,他順了意,益發囂張。


    端看他朗朗君子模樣,誰知是個無恥下流胚。


    雲意一夜沒睡,想的都是他靠在近處的臉、帶著壓迫感的氣勢,以及灼熱滾燙的唿吸。她參不透她與陸晉之間,萍水相逢各有所需的緣分,竟然會發展到這一步。那麽親密,又那麽陌生。她脆弱得無法抵禦,但又好像是半推半就的矯情。


    或許從宮門失守那一刻起,她便成了卑微的落魄王孫。五鬼圖是她最後的尊嚴,然則似乎貞潔名聲,大約都需視作煙塵。


    她有些害怕,害怕自己彌足深陷不能自省,陸晉這樣的人,不動聲色,謀段在心,她鬥不過。


    可是……如何能逃得過呢?


    答案依舊無解。


    翻來覆去一整夜的後果,第二天統統寫在臉上。連昨夜給她引路的綠意丫鬟都忍不住建議,「要不?姑娘抹一層珍珠米分?」


    雲意不大在乎,「算了,橫豎也不去見什麽厲害人物。」


    「二爺多厲害。」隨手給她挽一頭垂鬟分肖髻,再拿炭筆描出一對水彎眉,便成淥水亭畔,盈盈笑語一美人。哪還需要米分妝,憔悴三分,反倒惹人憐愛。推開門,就是恨了她一整晚的曲鶴鳴也免不了呆立庭中。


    陸晉正低聲吩咐曲鶴鳴,留下將後續麻煩清理幹淨,過後快馬向北與巴音匯合。見她出門,即上前一步隔開曲鶴鳴視線,「用過早飯,我與你一道啟程。」


    雲意抬眼掃過曲鶴鳴,他低著頭直愣愣望著身邊一叢矮樹,木得像塊石頭。


    「您是爺,自然是聽您的。」她是籠中鳥,他是逗鳥人,她很能認清現實。


    打發走雲意,他與曲鶴鳴都十分默契地不提昨夜。曲鶴鳴仍有疑慮,「二爺,季平此人,是留還是……」


    「跟他說是王爺旨意,令他往烏蘭城侍奉肅王,途中若有其他,誰也查不到咱們頭上。」


    「那……」


    「她雖說是個燙手山芋,但扣下來遠好過交出去。」他低頭理一理袖口,不再與他多言,「迴去恐怕就要出征,該提拔上來的,你要多留心。」


    「二爺放心。」


    陸晉撣開肩上一片飛絮,沉默中轉過身,往小花廳去。


    他一來,雲意連忙高舉雙手,「我沒吃你的,一口都沒有!」


    他輕笑,欺身來刮一刮她嘴角,「知道了,公主再清白不過。」


    她氣得漲紅了臉,無語凝噎。


    好在太原離烏蘭已十分近,一早起程,天黑之前就能落腳。這一迴路隻剩下雲意與陸晉二人,他另找一個滿臉絡腮胡的車夫在外趕馬,自己也找機會躲懶,與她一同窩在馬車裏,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你看看我,我親親你……


    她覺得自己就是一隻行走的糖丸,隨時他都要來舔一口,砸吧砸吧嘴,眯著眼睛說不錯,尚可。


    她捏緊了拳頭,好幾次想提刀殺他。


    殺他?這個念頭閃過,似一粒種,落了地生根發芽瞬時拔出一棵大樹。她的記憶清晰,同鶯時趴牆根偷聽的畫麵浮現眼前,那奸夫說,要在城外棧道上設伏送他歸西。


    不過眼下情勢有變,她跟著他迴來,又正是陸占濤下令搜捕之人。假設她是奸夫……她用盡心力展開想象,視線落到閉目養神的陸晉身上,思緒當下拐個彎兒偏離軌道,她想的是,我如是奸夫,怎麽也不會看上鄭仙芝呀,她那麽兇,吵起架來恨不能張嘴活撕了對方,其實和陸晉正相配,一個母老虎,一頭草原狼,一個嗷嗚嗷,一個汪汪汪。


    嘿嘿……廝打在一起才好玩兒呢。


    「公主笑嗬嗬的琢磨什麽?」一劑醒神湯,醍醐灌頂。


    「沒……沒什麽……我想吃的呢!」


    「想來也是。」分明是瞧不起她,料定她隻想著吃。


    雲意內心升起一股莫名得意,嘚瑟著想,等著吧你,我才不告訴你你長一腦袋綠毛呢。直到他從匣子裏拿出一盒玫瑰香餅,她的瞎嘚瑟一轉眼都變作崇拜,看他如同信女遙望神祗,溢滿了崇敬之心,「二爺,你什麽時候藏了吃的在身上?真是……真是……」


    「真是什麽?」


    雲意豎起大拇指,聲音洪亮,「真是英雄蓋世!」


    陸晉冷哼,「這就英雄蓋世?敢情你在眼裏堯舜禹湯都比不上你們家胖廚子。」


    雲意聞一聞香餅,擰起眉毛來反駁,「二爺,您厲害了,也不能這麽諷刺我呀。我也是讀書人,我方才誇二爺英雄蓋世,還說錯了不成?」


    陸晉複又閉上眼,慢悠悠說:「即是蓋世英雄,自然想諷刺誰就諷刺誰,不然何苦當英雄。」


    耳濡目染,陸晉胡說八道的功力見長,很快要趕超鼻祖顧雲意。


    雲意氣得頭疼,心裏念著,活該你戴綠帽,嘴這麽毒,換她是奸夫,一樣要砍了他泄憤。迴過頭來想,既然她的身份已算不上障礙,陸晉又是單槍匹馬迴城,殺了他,搶了她,正好去親爹麵前邀功,豈不是一舉兩得?


    「二爺!」她忽然驚叫,陸晉也措手不及。


    「怎麽了?」


    「我肚子疼……」她立時捂住小腹,裝個可憐樣,「哎呀……要死要死……疼得不行……」


    她目光遊離,陸晉心裏便已經猜中幾分,狐疑道:「難受?」


    「嗯……」她忙點頭,「要不這樣,二爺您今兒先進城,我呢就在附近楓橋鎮住下,您要不放心就找個人看著我唄,反正我怎麽也翻不出二爺您的掌心呀。」


    孤身一人,又帶個累贅,怎麽看也贏不了。不論勝敗,反正不陪他一塊兒倒黴。


    陸晉久而未語,她繼續追上,「哎……我肚子好疼啊……疼死我了……真走不了,一步都挪不動。二爺您行行好,讓我休息一晚上再說。」


    「你歇口氣,爺是鐵石心腸,這些招數不頂用。」


    她苦著臉,欲哭無淚。她覺著,自己在陸晉跟前被拆得七零八落,每一塊都讓他看透,沒得花招可玩。


    隻有等,祈禱他真是蓋世英雄,以一敵百。


    等到暮色四合天地黯然,正是虎狼伏出夜鬼現身之時。馬車行至雙岔路,選上一條上坡險路,又窄又小,而另一條正是寬闊棧道,平緩通達。


    馬車停在一片高地,陸晉撩起車簾先落地,攤開手在近處等,等她探出頭,一把橫抱起來,往一處無人的茶棚去。


    車夫也下了馬車,自尋一張落滿灰塵的桌,慢慢吞吞一遍接一遍擦他的戚家刀。


    此處人煙稀少,棚內還有人開門迎客。一落座才知,端著茶壺茶具招唿人的竟然是曲鶴鳴。


    他一身黑衣勁裝,少了文氣多了利落。隨意倒滿了茶,慢聲道:「雨前龍井,二爺慢用。」最粗糙廉價的茶具,泡最精貴上等的茶。


    暴殄天物。


    陸晉解下斬馬刀,砰一聲,橫放在桌上。


    依舊冷著臉,皺著眉,獵豹一般渾身警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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