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等三日,隻聽見零星消息,一個說左一個說右,似是而非,誰也不敢輕信。直到第五日子時,外頭下著大雨,雷聲轟隆隆就像炸在耳邊。鶯時發絲上沾著水,急匆匆跑進來將她叫醒,「殿下,外頭叫人了,德安遇上個老熟人,說是坤寧宮裏當差的,就在西廂房裏問話。」


    雲意一下坐起身來,掀開被子便往外走,鶯時同槐序跟在後頭一個穿衣一個遞鞋,玉珍嬤嬤也到近前來伺候她梳洗,雲意卻道:「嬤嬤年紀大了,倒不必撈這個心。」


    一抬手推開正要來為她梳頭的槐序,散著頭發便往外走,到西廂房鞋襪已濕了大半,卻不覺冷,推門看,陸晉同德安都在,左手邊坐著清瘦書生一個,正是曲鶴鳴。


    她自穿一件白底綠萼梅刺繡鬥篷,烏黑的長發綢緞一般散在雪白布帛上,越發顯得亮眼。走得急了,唇也微紅,殷殷似血,稍稍一個側臉便美得讓人心悸。


    「小得意?」


    她尚存疑,堂下衣衫襤褸的少年郎霎時間嚎啕大哭,像是逃難路上終於遇上親人,哭得撕心裂肺。「殿下……奴才總算見著您了……奴才……奴才……」


    雲意眉間深鎖,厲聲道:「不許哭!問什麽答什麽,再哭立時拖出去打死!」


    小得意頓時身形一震,捂住嘴再不敢出聲。


    雲意道:「宮裏什麽情形?皇上如何?」


    小得意癱坐在地上,雙目失神,「聖上……聖上駕崩西去。」


    「說清楚!」


    「吊死在兩儀殿議事廳橫梁上。」


    天邊一道閃電爬過,屋子裏刹那間透亮,雲意的臉慘白如紙,陸晉紋絲不動不辨悲喜,唯獨曲鶴鳴,一雙三白眼,時時刻刻都是鄙夷。


    轟隆——雷聲炸響,雨嘩啦啦傾瀉而下。她握緊了拳,心中的痛忍過千萬遍,咬牙問:「各宮娘娘去了何處?」


    小得意哽咽著答道:「聖上禦賜毒酒,各宮娘娘自領一盞,四位公主也都去了……」


    生生痛到極致,反而哭不出來,她忍不住嗤笑一聲,呐呐道:「與其折辱於賤民之手,不若宮中自裁,走得幹幹淨淨。好啊,真是好,臨死也要給皇家爭臉麵,合該有風光大葬。」


    這一迴不必她問,小得意繼續說下去,「三位皇子自領了包袱與各家管事太監喬裝出宮去,隻不過奴才逃出來的時候遇上東宮來的紅玉姑姑,聽她說……太子爺讓李得勝一口大鍋給煮了吃了!」


    一個驚雷,平地炸開,嚇得鶯時一下跳起來,叫喊的聲音就在咽喉,又讓堵了迴去。她看雲意,已然是木頭一樣的身子,顫顫似風中葉。下意識便喚上一聲,「殿下……」


    雲意恍若未聞,直愣愣望著瑟瑟縮縮的小得意,「你方才說什麽,我沒聽清,再說一遍。」


    小得意雙眼通紅,吱吱嗚嗚憋不出話。反是坐在一旁的曲鶴鳴涼涼插來一句,「他說身重二百餘的太子殿下,讓李得勝切成片放進鍋裏,賞給部下一道吃了!」


    沒人料到,他話音未落,雲意抓起桌上一盞熱茶便往他身上砸,按說他身手不差,這一迴也讓人打個措手不及,滾燙的茶水潑了一身,燙得下頜、耳後一片片通紅。


    雲意捏緊了拳頭,氣得渾身發抖,「你算什麽東西,本宮問話,輪得到你來插嘴!」


    他還要反駁,怎奈陸晉發話,「出去!」


    曲鶴鳴氣不過,冷哼一聲,一甩袖子,負氣而走。


    陸晉轉而還要勸上幾句,讓雲意抬手止住,她閉了閉眼,似乎連站也站不穩,搖搖晃晃隨時要被窗外風雨打碎,「若父皇南下,或還有一線希望。如今……再沒有念想。二爺自去吧,我也該啟程南下,往江北投奔外祖,就此別過,各自珍重吧。」


    陸晉看著她,靜默無言。


    鶯時哭著翻開她掌心,裏頭讓茶水燙出一塊傷,鶯時哽咽道:「殿下怎就這樣不小心,好在箱子裏還有傷藥,奴婢這就去取。」


    雲意淡淡道:「殿下?哪還有什麽殿下。」


    暴雨一連下了三天,路上都是難民,誰也沒敢出門,一個個都窩在屋簷下等天明,但誰知道等來的將是萬裏晴空,還是雷聲轟隆的雨夜。


    陸晉交代完巴音,提刀上樓來。曲鶴鳴正倚在燈下,將家鄉來的信燒毀。問陸晉,「你怎麽看?」


    陸晉將一身沉重的裝備卸下,輕哼道:「狗咬狗罷了,何須你我湊熱鬧。」


    曲鶴鳴斜眼打量他,「你舍得?」


    陸晉牽了牽嘴角,不置一詞。


    「樓下開會呢?」


    陸晉道:「燈亮著,大門緊閉,看來是了。」


    「又玩花招?她不是還有個外祖父賀蘭祉總領江北四鎮,倒是尚有退路。」


    陸晉端起杯,幹掉一杯涼透的茶,或是因這輩子也沒人提醒過,茶冷傷身。


    一群人在外頭等,裏屋隻有雲意同德安,她坐在椅上,稍稍彎下腰,壓低背脊同地上的德安說話,「時間緊迫,旁的話也不必多說。找機會混進京城,到張大員外府,徐管家有保命的本事,必定還在,你一切聽他。懷裏的信物交到他手裏,你說國破家亡,財帛無用,全然從地裏起出來聽榮王發落。這迴孫達同你一塊去,他並不知你要去作甚,你聽好,若徐管家與孫達其中一人有變,皆可殺之。聽明白沒有?」


    德安點頭,將信物收好,「殿下之命,奴才萬死不辭。」


    雲意放緩了語調,輕聲道:「出了這個門你便不再是我的奴才,事成,你是從龍之臣,功在社稷,往後隻有他人跪你的份兒,再無需你磕頭請安伏低做小。」


    德安狠狠擦一把淚,俯首在地,「奴才謝殿下恩典,殿下千萬保重,留得青山在,才能瞧見好日子。」


    「去吧,把你兄弟德寶叫來。」


    她同德寶卻說:「到了淮揚,見著賀蘭將軍,話不必多說,隻需將這信呈上——」火漆封了開口,遞給到他手中,「將軍即會遣人入京與你哥哥接應,記住,你哥哥的命,本宮的命,全然在你手裏。出去找鶯時取了盤纏今夜就走,誰也別信,懂了嗎?」


    德安磕頭謝恩,默默去了。


    再召孫達,這人當初在錦衣衛當差,後來不知得罪了誰,被安插到送嫁的隊伍裏,如今也是個沒著落的人,聽憑安頓。


    也顧不上男女大防,雲意站起身先向他施一禮,孫達連忙推辭,「不敢不敢,怎敢受殿下一拜。」


    雲意懇切道:「如此國家危難之際,於私於公大人都受得起這一拜。」她曲膝,要將這一禮周全下來,「大人恐怕已知一二,我五哥榮王現如今困在京城岌岌可危。然則朝中肱骨之臣勢必要在江南重組河山,國,不可一日無君,父皇已去,太子慘死,肅王出身低微,其餘各皇子下落不明,如今唯有京城尚存一線生機,是成是敗,一念之間。」


    「這……小人微末之材,怎能堪此大任……」


    要推?她挑中的人,怎容他退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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