荀彧請衛覽出來,卻是要他為在座這幫人講上一講貨殖之道。


    衛覽是他尋訪到的巨賈。


    也交談過,覺得對方對於經商十分的有見地和見解。


    他先請了衛覽出來,鄭重向眾人介紹。


    然後又談了一番自己對於商賈的理解,也就是距離的轉運與時間的轉運之類的。


    舉了朝廷轉運軍糧的例子。


    說商賈轉運之道,連官府都自愧弗如,可見貨殖亦有其妙。


    行其道,必遵其妙。


    他說與衛覽交談之後,他發現河東十三子如果不魯莽,先了解一下貨殖之妙,這次的災禍完全是可以避免的。


    朝廷鼓勵大家以商見義,以商行儒,也不是要大家不講技術和技巧的亂莽。


    夫子曰三人行必有吾師。


    今日不如彧與諸位,便聽一聽這位衛大家對於貨殖之道的見解。


    對於衛延壽來說,這是他生平少有的風光之時,對於衛覽何嚐又不是?


    他本是不願來的,奈何荀彧的三寸不爛之舌,又豈是他所能抵擋的?


    直接窺破他在衛氏的地位,問他甘心自己如此,甘心子子孫孫都一直如此麽?


    衛覽自然是不甘的。


    他少年時也是個激昂的性子。


    衛氏有族學,小時候他爹把他送去族學,想讓他多少學些學問。


    恰是族中子弟日日譏諷他為商賈之子,令他難以忍受,因此負氣不願就學。


    他爹聽過原委後歎息了一聲,卻也再沒有勉強他。


    所以他尚未弱冠,便已跟在他爹身邊學貨殖了。


    越學他就越入迷,卻對經義愈發厭惡。


    連帶著對他爹延請去教他些學問的寒族士人也沒有好聲氣。


    接連氣走幾位塾師,他爹無奈,隻好放棄。


    那時他心中便憋著火,憑什麽?


    憑什麽他們這一支,為衛氏拚了命的行貨殖,更有數人行商途中遭遇盜匪竟至殞命。


    賺來海量資財奉於了族中,還要被如此對待?


    如今年歲漸長,脾氣慢慢被磨平,他也慢慢明白過來。


    憑他們姓衛,憑他們是衛氏子弟,憑人家可以把他們的姓氏都剝奪。


    家國家國,那年代叛家比叛國都嚴重,被宗族除名更是奇恥大辱。


    就憑這個,人家就能要挾他們,使喚他們,還看不起他們。


    也算是認了命吧。


    可聽荀彧提起他的子子孫孫都要如此,他年少時心中憋的火又騰的燒起來。


    他突然懂得了當年他爹那一聲歎息時語聲中的無奈,與眼神中的悲哀。


    荀彧又適時拋出了若講學有成,可獲爵封的誘餌。


    有爵封就可以脫商籍了,甚至就憑講課就能獲得皇商資格。


    如果要買糧販賣於皇家糧行,獲得皇商資格,那是要經族中公議的。


    畢竟要動用托管在他名下的族中資財。


    大抵是擔心以後不好拿捏他們這一支,公議不許。


    但如果講學就能脫商籍得爵封獲皇商身份,不動用家中資財辦成此事,衛覽卻心動了。


    他知道族中或許會暴怒,但他不在乎,到時候他也是士紳了。


    再拿捏我,威脅我宗族除名,咱們可得好好念叨念叨了。


    無故把整支人宗族除名,就算縣衙被衛氏掌控,他是可以告上郡府的。


    而且講學應該能結識不少士紳,對他們多少都有半師之誼,士紳中間不會少人幫他說話。


    他手握資財,之後倒要看看誰拿捏誰。


    因為有這個緣故,衛覽才答應荀彧來登台演講。


    但雖然他也是一方巨賈,又哪裏曾登過什麽台演過什麽講?


    平日裏見這些士紳老爺,就算背後有衛氏,都是不由自主低半截矮三分的。


    因為如若出了糾紛,衛氏是不會替他撐腰的。


    搞不好還會為了對方責罰自己。


    所以登台之後無比緊張,結結巴巴生扯硬拽了些經義學問來抬高貨殖地位,卻是詞不達意半分不通。


    席上眾人已經麵露鄙夷和不耐,衛玳臉色不由漲紅,覺得十分丟人。


    見衛覽掃視台下的目光經過自己,他更是帶著些威脅意味的惡狠狠瞪了對方一眼。


    衛覽心中歎息。


    以他的年歲與精於貨殖慣看人性的豐富閱曆,哪裏看不出衛玳平日裏對他的親熱和友善是強裝出來?


    不過是懶得與他計較,憐憫他也是衛氏中的可憐人罷了。


    他祖上之所以被分出來入商籍,便是因為也是庶子。


    有些世家庶子還當兒子,有些世家庶子卻是當奴仆的。


    衛玳陷於潁汝,還是他探聽到消息,告訴了衛氏宗族。


    宗族卻不打算管,他也不好插手。


    萬幸能迴來,受過磨難卻還如此對他。


    果然身後這家族不值得甚期待。


    衛覽側目掃視荀彧,卻見荀文若沒有半分不耐,反倒鼓勵的朝他點點頭。


    “此番販糧於潁汝,諸子大張旗鼓,卻是做得差了。”


    衛覽清了清嗓子,不再扯經義,開始講案例了。


    關於貨殖,他肚子裏頭是真有貨的。


    並且氣惱擺著自己這樣的巨賈,他衛延壽卻不肯先來請教求助。


    非要不做絲毫準備跟著其他世家子傻嘀兮兮的跑去潁汝犯險。


    他倒要看看這幫小子能折騰出什麽花來,所以對此事經過也頗多關注。


    說起來自然有的放矢。


    “貨殖如用兵,兵者詭道也,須得實而虛之,虛而實之。”


    “雖師出有名,但招搖而至,敵方有防,豈不損耗己方兵卒性命?”


    “文若公有言,販糧之義,乃濟產糧之民以購,濟食糧之民以售。”


    “但若彼地商賈早知,以賤價購而屯之,貴價賣汝,其購何濟民乎?”


    “貴價購之,則不能平本郡之價,其售又何以濟民?”


    “君子示人以誠,然為國為民謀事,尚拘泥誠於敵,又複餘何誠於民?”


    “若攜大義鼓噪而至,須得與彼地官府早議,使其彈壓不當牟利之輩,如此大義方可得遂。”


    “然兗豫混一,兗州去歲方經蝗災,又動刀兵,且彼處尚望興兵東討,又豈願售糧於他郡?”


    “不知大勢,又不得庇護,卻招搖而至,豈非取禍之道乎?”


    講到此處,各士紳皆微微頷首。


    他們倒沒想到這小小貨殖之中,居然也藏著如此深的謀國之道。


    難怪呂不韋能為秦相,並且權傾一時。


    隻以為他靠資財巨萬,哪知貨殖亦能磨煉謀略。


    倒有些人是真實的動了心思,想弄個皇商牌照,一試自己胸中韜略。


    河東十三子難免就被問得羞愧的低頭了。


    有人覺得自己這番的確做差了。


    卻有些人憤然的是勞資們風光的時候,輪得到你這個商賈來指手畫腳?


    衛延壽當然是後者。


    他見坐在身側的裴綰慚愧低頭,輕輕觸了觸他,露出討好的表情拱手致歉。


    不像裴綰卻朝他露出微笑,比了個大拇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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