薑歲初坐在車上,手肘撐在車窗上手捂著臉無聲的流淚。


    奶奶是個苦命的人,在那個窮苦年代,中年喪夫,一個人拖著兩個孩子,常常吃不飽穿不暖。


    好不容易熬到兩個兒子都成家立業,小兒子卻又英年早逝。


    接連的打擊,讓奶奶積鬱在心,身心早就被拖垮了。這些年隨著年紀越來越大,身體也越來越不好。


    特別是到了冬天,天氣一冷就咳喘不止。前幾年也有過好幾次兇險的時候,但奶奶都挺過來了。隻要開了春,天氣暖和起來奶奶就會慢慢好起來。


    薑歲初手捂成拳,牙齒咬在食指上,努力不讓自己哭出聲。她望著車窗外飛逝的行道樹,一遍一遍在心裏對自己說。


    “不會有事的,奶奶不會有事的。”


    “冬天過去就好了,天氣暖和起來就好了。”


    司機注意到薑歲初的不對,抬手默默把車載音樂聲調高了點。


    漸漸的,薑歲初不再壓抑自己,頭埋在膝蓋裏哭出了聲。


    車站外有專門跑鄉下的私家車,隻不過比大巴車要貴十塊錢。以往薑歲初是不會考慮的,但今天她下了出租車就直奔路邊的麵包車。


    薑歲初:“師傅,蘇陽縣現在能走嗎?”


    司機坐在車裏抽煙,看她一眼,“人齊了才能走呢,小姑娘。”


    車站外拉客的麵包車都是七座的,一般是停在路邊,人滿了就發車。今天不是節假日,也不是周末,車站人流量少車也少。


    大巴車要下午三點才發車,她沒辦法等。


    薑歲初有些無措,茫然地找著路邊的車。她手裏緊緊捏著手機,屏幕碎掉的渣紮進她的手心裏,她像是絲毫沒有知覺一般。


    就在她準備給司機說包車時,遠遠的她聽見有人在叫她。


    “歲寶。”


    她迴頭望向聲源處,看見馬路對麵舒媛正從車上下來。薑歲初呆愣住,不知道為什麽媛姨會突然出現。


    舒媛連車門都來不及關,匆匆穿過馬路跑了過來。


    舒媛看見眼睛又紅又腫的薑歲初,心疼壞了,一把將她拉到懷裏,“歲寶。”


    薑歲初還有些沒反應過來,但感受到舒媛懷裏的溫度時,她鼻尖一下子刺痛,眼淚如斷線般流了出來。


    “…媛…媛姨..”她哽咽著,低聲喃喃地叫舒媛。


    舒媛摸了摸她的腦袋,柔聲對她說:“不怕啊,媛姨在。”


    薑歲初像是突然有了依靠,抱住舒媛哭出了聲,“媛姨,我…我奶奶…生病了,在醫院。你能不能….能不能帶我去找她。”


    她哭的有些上氣不接下氣,說話都是斷斷續續的。


    舒媛聽不得她哭,也跟著紅了眼眶。


    她一邊給她擦眼淚,一邊對她說,“好,歲寶別哭。媛姨帶你去找奶奶。”


    薑歲初已經哭的有些虛脫,舒媛半抱著她上車。


    一上車,舒媛立馬吩咐司機往蘇陽縣第五人民醫院趕。


    車裏,舒媛抱著薑歲初坐在後座。薑歲初頭靠在舒媛懷裏,眼神空洞的不知道在看哪裏。一句話也不說,任由眼淚一直默默地流。


    舒媛手裏的紙巾都不知道打濕了多少張,她心痛地撫摸著薑歲初的腦袋,一直在安撫她,“歲寶,乖。”


    薑歲初抓住舒媛的手,淚眼汪汪地望著她,“媛姨,奶奶沒事的,對不對?”


    “嗯。”舒媛點點頭,伸手別開她額前的頭發,“會沒事的。”


    舒媛拉住她的手,這才看見她手裏一直緊緊捏著手機,手機已經摔壞了。她的右手食指上還有幾顆很深的牙印,血肉模糊的,看得舒媛心驚肉跳。


    “歲寶,手機給媛姨好嗎?”


    舒媛輕輕掰開薑歲初的手指,想將破碎的手機拿過來。可是她剛把手機抽出一點,薑歲初就像是收到驚嚇一般突然捏緊手機。


    “不要,奶奶還沒有接我電話。”她把手機抱在懷裏,一直喃喃著,“奶奶還沒有接我電話,奶奶會接我電話的。”


    舒媛感到心裏一陣酸澀,她別過臉看向車窗外,眼淚濕了眼角。


    到醫院時,薑歲初一下車就跌跌撞撞地往病房跑。舒媛在後麵看著她摔了好幾次,但都沒有追上她。


    直到到了病房門口,薑歲初的腳步才堪堪停住。


    她突然不敢往前走了,她手放在病房門把手上,腳步卻往後趔趄了步。她仿佛覺得這扇門有千斤重一般,她推不開,也不敢推開。


    “歲寶。”舒媛站到她身邊,手輕輕搭在她的肩上給她力量。


    薑歲初迴頭看了眼舒媛,緩緩吸了口氣。就在她死死咬著嘴唇,鼓足勇氣準備推開病房門時,裏麵傳來了不大不小的爭吵聲。


    是大伯和大伯母。


    曲萍:“薑誌國,醫生都說了治療意義不大,你為什麽不同意把媽接迴去。”


    薑誌國疲累地看著妻子,“意義不大不是沒有意義,這兩天你不也看到了媽的狀況明顯好多了。”


    曲萍冷哼一聲,“是!可是重症監護室一晚上就要好幾千快上萬了,你告訴我你能付得起幾晚?”


    這幾天前前後後已經花了好幾萬了,在這樣下去,家底兒都要掏空了。


    本來他們家就靠薑誌國一年到頭在工地上幹活掙幾個錢,除去兩個孩子的學費生活費已經所剩無幾。


    薑誌國頓了下,神色糾結,最後痛苦抱著頭蹲在地上:“那你說怎麽辦!?”


    其實他心裏清楚,就算是在重症監護室裏,也不過是拖一天算一天。醫生今天也給她們說過,老年人身體到這一步差不多是聽天由命。


    曲萍看著丈夫,知道他心裏的痛苦,也知道他下不去這個狠心。但是,他們家耗不起,他不願意做這個惡人那隻能她來。


    “明天出院,把媽接迴去休養。”


    曲萍話音剛落,病房門猛地被推開。


    薑歲初幾近祈求地看著薑誌國和曲萍,“大伯大伯母,不要送奶奶迴去好不好?醫生會把奶奶治好的,一定會的。”


    薑誌國看見門口的薑歲初愣了下,他緩緩站起身,“歲歲。”


    曲萍看了眼薑歲初,厲聲道:“你知道在醫院一天要花多少錢嗎?治療?這錢難道你出嗎?”


    薑歲初哭著點頭,剛想說她出的時候,舒媛一下子拉住她。


    舒媛把將薑歲初攬在懷裏,看著薑誌國和曲萍,說:“這錢我來出。”


    薑誌國愣下了,和曲萍對視一眼,“你是?”


    舒媛一身剪裁得體的黑色羊絨大衣,妝容精致,一看就是有頭有臉的人物。


    “我是誌偉的朋友,也是歲歲的幹媽。”舒媛簡單自我介紹了下,然後說,“伯母治療的錢我來出,你們不用擔心。”


    曲萍皺了下眉,“幹媽?”


    她怎麽從來沒有聽說過薑歲初還有個幹媽。


    薑歲初也愣了下,看向舒媛。


    舒媛手攬著她的肩膀,暗暗拍了拍,然後衝曲萍點了下頭,“嗯。”


    她是故意這樣說的,想給自己一個比較合理的身份站在薑歲初這邊。


    薑誌國還有些躊躇,不自在的搓著手,“這怎麽行呢。”


    就算是薑歲初的幹媽,那也沒有讓人家出錢的道理。


    舒媛淺笑了下,說:“誌偉生前和我丈夫是同事好友,對我們也有恩,我這也算是報答誌偉的恩情。”


    薑誌國還想說什麽,被曲萍一把拉住。


    曲萍諂媚笑著,“那真是謝謝您了。”


    有人出錢沒有拒絕的道理,曲萍笑著給她接了杯水,“您喝水。”


    舒媛看她一眼,曲萍眼裏的勢利一覽無餘。可想而知,薑歲初這些年在她那裏受的委屈肯定不少。


    舒媛幾不可查地笑了下,接過一次性水杯,“謝謝。”


    她接過水杯一口沒喝,又順勢放在了桌子上,“重症監護室幾點可以探視?”


    這是薑歲初最關心的問題,她剛一直沒機會問出口,被舒媛先問了。


    薑誌國看了眼病房牆上的電子掛鍾,說:“兩點半,現在就可以過去了。”


    薑歲初也看了眼時間,兩點十五了。


    舒媛拉著薑歲初的手往外走,“歲寶,去看奶奶。”


    “嗯。”薑歲初點點頭,緊緊拉著舒媛阿姨的手。


    重症監護室裏一次隻能允許一個人進去,薑歲初換了防護服進到病房裏。在看見病床上渾身插滿管子的奶奶時,她眼淚又一次決堤。


    奶奶瘦了好多,臉頰都整個凹陷進去,顴骨高高凸起,看上去特別嚇人。


    “..奶奶..”她聲音顫抖著,握住奶奶枯瘦的手。


    奶奶的手背上仿佛就繃了一張皺巴巴的皮,血管青筋如同莖葉脈絡一般清晰可見。


    奶奶戴著氧氣麵罩,微弱的唿吸聲在隻有儀器滴答的病房裏顯得是那樣的清晰。


    薑歲初輕輕拿起奶奶的手,貼到自己臉上,“奶奶,你說過要永遠陪著我的。”


    “你不會食言的對不對?”她說著,眼淚順著臉頰滑進嘴裏。


    又苦又鹹。


    病房外,舒媛看著陸祉年愣了下,“阿年?”


    陸祉年喘著粗氣,小跑過去,“媽。”


    舒媛看了眼兒子,頭發都是亂的,身上還穿著校服。她又抬起手腕看了眼時間,這個點他應該才剛考完試才對。


    “你…..”舒媛想問他是不是沒有考試,話到嘴邊又咽了迴去,現在問這些也沒有意義。


    陸祉年看著舒媛,問道:“媽,歲歲呢?”


    舒媛指了下重症監護室的病房門,說:“剛進去。”


    陸祉年看著病房,皺了下眉,“歲歲…..還好嗎?”


    舒媛歎了口氣,搖搖頭說:“希望奶奶能沒事吧。”


    不然她真的很擔心薑歲初能不能挺過去。


    奶奶對她來說,太重要了。


    舒媛看了眼緊閉的病房門,對陸祉年說:“阿年。我先去交下費用,你在這等著歲歲。”


    陸祉年點了下頭,“嗯。”


    舒媛下樓後,陸祉年有些無力地背靠在醫院走廊的牆上。他唇線緊繃,眼睛一直看著重症監護室的大門。


    ……..


    重症監護室裏。


    薑歲初拉著奶奶的手絮絮叨叨地說著話,可是奶奶一直閉著眼睛,沒有絲毫的迴應。


    薑歲初看著奶奶瘦到脫相的臉龐,終究是克製不住地趴在病床上嚎啕大哭起來。


    “奶奶,你一定要好起來。”


    “奶奶,我求求你了,一定要好起來好不好?”


    “奶奶,別丟下我。”


    “我…隻有你了,奶奶。”


    她趴在病床邊,額頭抵在奶奶的手背上,一遍又一遍的喊著奶奶。眼淚如同斷線的珠子,一顆一顆砸在奶奶的手背上。


    “歲歲…”


    就在她哭到頭痛時,她聽見一聲無比虛弱的聲音。她怔愣了片刻,猛然抬起頭看向奶奶。


    “奶奶!”薑歲初又驚又喜地趴到奶奶跟前,哭著喊她,“奶奶,你聽見我說話嗎?”


    奶奶還戴著氧氣麵罩,在她一唿一吸間麵罩裏的霧氣聚了又散。


    奶奶很虛弱,眼睛睜開又閉上。她緩緩抬起手,薑歲初看見了連忙抓住奶奶的手貼到自己臉上,“奶奶,我在。”


    奶奶彎了下唇,眼角的皺紋擠出溝壑。薑歲初看見奶奶嘴唇一直在動,她俯身將耳朵湊到奶奶嘴邊。


    “歲..歲歲,迴去…上課。”奶奶聲音很低,幾個字說了好久才勉強說完。


    薑歲初聽清奶奶的話後,鼻尖又是一酸。


    她搖著頭,固執道:“不要,我要守著奶奶。我要看著奶奶好起來。”


    奶奶閉了閉眼,緩了口氣,“聽話,迴學校….好好學習。”


    薑歲初哭著搖頭,“奶奶,你不要趕我走好不好。”


    她知道奶奶是擔心耽誤她學習,可是奶奶現在這個樣子就算是迴了學校她也學不進去。


    奶奶手指微微顫抖,想要給她擦眼淚。但是她渾身無力,連手指都使不上力。


    這時,醫生護士走了進來。


    醫生說:“探視時間到了,家屬先出去吧。”


    薑歲初不得不離開病房,離開前她哭著對醫生說:“醫生,求你一定要治好我奶奶。求求你了。”


    醫生:“我們會盡力的,小姑娘。”


    陸祉年看見薑歲初出來,立馬站直了身體向她走去。


    薑歲初低著頭往外走,視線裏突然出現一雙熟悉的運動鞋。她愣了下,抬頭就看見陸祉年滿是擔憂的臉。


    她望著他,鼻尖酸澀,“…年年。”


    “嗯。”陸祉年低低應了聲,伸手將她抱進懷裏,“我在。”


    薑歲初手緊緊抓住陸祉年的衣擺,將臉埋在他的胸膛低聲啜泣。陸祉年一下又一下的拍著她的背,不說話就那樣靜靜地抱著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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