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些所謂亂臣賊子,深知君權神授的恐懼不可能一夕自百姓心裏根除,他們必須懂得百姓比如水,而水可載舟亦可覆舟的道理;而所謂正統,張著天命神授的大旗,寧可國政腐敗,也不讓外姓分割國家大權。


    卓洛布赫決定即刻動身迴北國,他們改變不了司徒清的命運,更可能使得北國與天朝此刻尚曖昧不明的關係朝惡化的方向前進,況且司徒爍會對付司徒清,司徒凝很可能也有池魚之殃。


    司徒凝理解丈夫的顧慮,卓洛布赫卻忽略了,當她已經踏上故鄉,明知親姊命在旦夕的此刻,她絕不可能就這麽跟他迴北國!


    決定迴北國的當天,司徒凝趁天未亮,躲過守夜的護衛,獨自前往龍城。


    皇宮戒備森嚴,但她有令牌可通行。


    守衛認得令牌,但對她的身份仍然存疑,「你是哪個宮的?」


    司徒凝不知道該不該立刻表明身份,她必須顧慮到丈夫的安危。正決定謊稱自己是宮女時,有個穿著黑色錦袍和披風,頭戴金冠的男人自皇城內走來。


    「她是我的小妾。」


    司徒凝一愣,想駁斥,卻又猶豫。許是她看慣了北國粗獷的男人,竟然覺得眼前這黑袍男子脂粉味太重了些,朱唇皓齒的,那張臉,恐怕那些說是天姿國色的庸脂俗粉也沒他漂亮。他身上的袍子與披風雖然是黑色,卻是上等的絲和錦鍛,滾著柔軟細致的黑色貂毛邊,襯得他的膚色更是白裏透紅。


    「怎麽沒坐家裏的車來?」黑袍男人走來,笑咪咪地牽起司徒凝的小手。


    司徒凝想反抗,但見守衛對黑袍男人必恭必敬的模樣,卻又覺得這是進龍城的大好機會。


    這男人的手,還比習慣北國生活的她柔軟呢!


    男人在進了城門後,牽著她走了許久,一直來到第二道城門後,才轉過身雙手作揖,笑道,「微臣單鳳樓,冒犯二公主,還請二公主見諒。」


    「你認得我?」司徒凝好奇了,這男人看來二十出頭,十年前她嫁到北國時,他應該還不是朝中的任何一位要臣吧?難道……他是太監?


    「微臣身體健全,沒進過淨身房。」單鳳樓輕易猜透司徒凝的想法,訕訕笑著,有一下沒一下地揭著手中玉扇,「公主想見聖上,微臣可以立即領公主前往臥龍殿。」


    「請帶路。」司徒凝不想浪費時間,她希望能在丈夫發現以前迴客棧。雖然有點異想天開,但她留書說要到父皇的皇陵祭拜,傍晚前會迴客棧。但其實皇陵戒備森嚴,常人根本不可能隨意靠近,這個敏感時節她更不可能直接表明身份,隻是希望丈夫能稍安勿躁。


    「公主不好奇微臣怎會知道公主迴國?」單鳳樓聊天似地問道。


    「我正想問。」


    「天機不可泄漏。」單鳳樓笑嘻嘻地道。


    司徒凝覺得這男人莫名其妙,既然天機不可泄漏,幹嘛還問她?


    「不過微臣想勸公主,現在還有機會,不如請公主還是迴到武皇身邊,把握夫妻還能聚首的日子吧。」


    司徒凝發現男人帶著她繞遠路。龍城是她生長的地方,她清楚每個宮每個殿的方位,但至少跟著這男人,守衛不會為難她,而且他確實領著她往臥龍殿迂迴前進沒錯,隻是她不清楚他這麽做的意圖。


    「你這話什麽意思?」把握夫妻還能聚首的日子?


    單鳳樓隻是緩慢地走在前頭,「長公主的謀反罪已經成了鐵一般的事實,她與武皇的任何約定,聖上怎會承認?公主何必自投羅網?」


    「皇姊刑期還沒定,我不能就這麽迴去。」


    單鳳樓忽然頓住腳步,看向司徒凝,修長的鳳眸閃爍著妖異紫光,司徒凝以為是清晨朦朧的天光所致。


    單鳳樓看了看天色,「長公主在今日寅時問斬。」


    「你說什麽?」司徒凝臉色瞬間慘白,「我明明聽說……」


    「這是聖上子時下的旨。」


    司徒凝不敢置信,她離開客棧時已經要寅時,也就是說就在她動身時,司徒清已經死在刀下!她一顆心吊到了喉嚨,急喘著,「我要見皇兄!」


    「公主,你不明白嗎?聖上心意已決,你和武皇現在出現在鳳城,隻是自找死路。」


    「你是誰?我憑什麽相信你的話?」


    「在下區區樂南侯爵,二公主沒聽過也很正常。」他自我調侃道。


    司徒凝恍然大悟,是她反應太慢。司徒爍能迴到鳳城登基,有四個人是最大功臣,樂南侯是其一。但相較於當朝左輔樊豫、東海的馭浪侯與西域的狼城少主,樂南侯的來曆卻無人知曉。


    世人隻知道,司徒爍極為信任單鳳樓。而稱霸東海的馭浪侯也姓單,有人猜單鳳樓也許是東海藩國的王族之一。


    司徒凝看天色,寅時已過,她注定救不了司徒清。但單鳳樓的話卻讓她有了更重要的目標。


    「我還是要見聖上,這次是以武皇王後的身份,我必須知道皇兄願不願意繼續維持與炎武的和平。」


    單鳳樓聞言,歎氣,「公主隨我來吧。」


    司徒凝對那日見司徒爍的記憶,後來始終零零落落。


    在外流亡十年,司徒爍未見衰老,隻是那冰雕玉鑿似的五官少了點人味,嘴角噙著似笑非笑、萬事毫不留戀的譏誚,邪美而深邃的眼反射著宮燈搖曳的火光,卻沒有任何波瀾起伏。


    然而她的皇兄仍然親昵地迎接她,「小凝。」他微笑,笑容少了點什麽,司徒凝無以名狀,隻是背脊沒來由地發寒。


    言不及義地寒暄並沒有改變那股怪異的疏離,哪怕司徒爍始終表現出對妹妹的親愛,從頭至尾臉上保持著微笑。


    「這問題不該問朕,小凝。」司徒爍垂眼,「你說卓洛布赫打算退位,但繼承他的人願不願意也繼承他的意誌呢?」


    「巴特爾很善良,他會願意與天朝達成協定的。」


    「小凝,不要忘了,權勢足以改變一個人,就像你姊姊一樣。」


    司徒凝心口一緊。她還是無法相信司徒清會造反,但權勢確實足以腐化人心,讓人變得麵目全非,華丹陽不就是最好的例子?多年前清麗卻性格豪爽的華才人和多年後殺人不眨眼的華皇後,宛如前世與今生般遙遠。何況她十年沒見司徒清了,一邊是兄長,一邊是親姊,她不相信司徒清造反,難道就能相信司徒爍冷血地非要置親手足於死地?


    皇兄以前最疼她了,她無法想象他六親不認的模樣。


    「朕答應你,隻要炎武願意歸順天朝,朕絕不為難。」


    「皇兄……」司徒凝為難地擰起眉。別說整個炎武,她了解自己的丈夫,卓洛布赫不可能答應。


    「你丈夫就要退位,之後一切國事再與他無關,他怎能保證炎武與天朝未來的和平?炎武自古以來就是我朝大患,卓洛布赫維持和平的意願要如何持續到他退位以後?兩虎相爭必有一傷,在他還能做決定時歸順天朝就是最好的保障,朕會確保武皇與你平安歸隱。」


    「或者我可以說服他……」司徒凝沒說下去,因為她將要出口的話其實並非她所願。


    如果說服丈夫不要退位呢?十年來她總是想著兩人遠離政權之後美好而平淡的日子,她無法灑脫地放棄那樣的願景,何況那也是丈夫的期待。


    而司徒凝很清楚,如果要丈夫在自己安逸的日子與炎武人的尊嚴之中擇其一,他一定會選擇後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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