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有兇獸檮機半途劫走天女仙魂的惡例一。


    再有天人武羅幹擾飲下忘川水、跳入忘川河的女魂,強行將其帶迴的惡例二。


    更有兇獸饕餮妄施逆行之術,弄亂生死輪迴無數次,隻為了一條刀魂的惡例三。


    壞事已經接二連三,再來第四次著實有些超過了。


    兩隻兇獸不懂禮數便罷,為何前頭掛上“神”字輩的,也搶著來造成地府的困擾呢?


    神人如此,神獸又來參一腳,下一迴呢?


    拜托做事之前考慮後果,不要在大家活得好好時不懂珍惜疼愛,非得有哪方斷氣殞亡,才明白何謂後悔心痛。這幾隻家夥就是自恃自個兒有些法力,君羊聊四四整理。不像尋常人類,失去了,就隻能抱憾終身,帶著悔恨,冀盼來生。


    簡單來說,就是這幾隻家夥太過好命!


    黃泉公堂,鴉雀無聲已經很久很久了,雙方都沒有誰先開口,卻對彼此心裏想的事情一清二楚,一邊想討走一條鬼魂,一邊為顧及顏麵,非常不願點頭祝有情人終成眷屬。


    時間耗著,堂柱鬼火青磷詭譎,不時由堂外吹進的陰風唿唿狂囂,隱約聽見淒冷鬼泣以及鬼差的斥喝叫罵,成為死寂中的唯一點綴。


    在場之中,隻有一人坐著,難看的坐姿未曾改變過,這迴更過分,腳丫子赤裸見客,一樣大剌剌擺上赭色大桌,不時晃個兩下,一會兒是右腳在上,一會兒左腳交換過來,再晃兩下。


    “貔貅一生所能咬進的財富不計其數,我用九成與你交換雲遙。”


    金貔的聲音溫醇傳出,音量不大,可語句間的優渥條件不因說得不夠大聲而稍減其威力。


    沒人計算過一隻貔貅一輩子能咬來多少數目的財寶,而貔貅咬財能力不同,好食的財氣也不一樣;眼前這隻,從毛色來看,他嗜金,整隻閃得像塊人形金雕。關於他的傳言,多少有所耳聞,他拒絕仙佛招用,不願為其看守仙界寶庫,足見他的咬財能力有目共睹,而他開出了九成收獲來換取一條對地府而言無關痛癢的小小幽魂,怎麽想都好劃算,不答應就太笨呆了!


    有錢能使鬼推磨,用於文判身上可行,用在黃泉之主身上更是加成的有效!不因鬼兒貪財,而是鬼兒性子耿直,拿人好處,定當為人辦妥事情。


    “九成?”那是一筆好驚人的財富。


    “對,九成,至死方休。”金貔毫不心痛。


    “不……我不跟你迴去!”雲遙乍聞他提出的條件,原就雪白失色的臉龐更形憔悴蒼茫,她不住地搖頭,甚至從金貔身旁逃至文判背後。


    她不要他為她犧牲,他提出了太苛刻自己的交易,不要這樣……


    “雲遙!”金貔錯失捉她的先機,隻能看她縮到另一個男人身後。


    “我已經、我已經死掉了,死人本來就該待在這裏,不能用任何代價交換,不要……不要提出那麽無理的條件……”她縹緲說著,顫抖的聲音在堂內不停迴蕩。


    她不要他為難自己。


    “能見到你,我、我很開心了,我可以瞑目了,就算現在叫我去投胎,我也沒有第二句話囉唆,這樣就好,這樣就很好……文判大人。我錯了,我不會再逃,請您開恩,讓我——”她扯著文判的袖跪下,央求他。


    金貔怒目橫眉,殺過來,將她自文判腳邊拉迴自己身畔。“不要胡言亂語。”


    “我沒有胡言亂語!我是真的不要跟你走!金貔,你走吧,快走,你迴去過你無人打擾的生活,我……”雲遙淚漣漣,更多想求他離開的言語哽在喉間,難以吞吐。她怕他再不走,剛才說的話被當真怎麽辦?他們接受他的九成條件怎麽辦?


    她知道他不喜歡成為任何人的咬財獸,他祟尚自由,不受誰拘束,這樣的他,不能受她連累……


    “我一定要帶你迴去!我來得這麽晚,已經夠氣自己遲鈍,若再空手而歸,我絕不原諒自己!”金貔低吼著將她攬在懷裏,用雙臂鉗著不放,宣示決心。


    他炯炯目光直鎖她哀哀淚顏,她哭得無助,冰冷淚水潰堤,分明是舍不得他走,分明那麽想留在他身邊,為何說出違心之論,騙他不願與他一同迴去——


    金貔懂了,從她的眼神,她的言語,她的淚水中,徹底明白。


    怕他吃虧?


    怕他被地府的人奴役?


    怕他被迫做不樂意的事?


    笨蛋笨蛋笨蛋!他絕不放棄這個笨蛋!


    “你隻要再說一次不跟我迴去這種蠢話,我就隨你留在黃泉,我也不走了。”金貔言出必行。


    “金貔你——”雲遙一時之間竟無言以對,隻能與他凝望,他牽住她的手,十指牢牢相扣。


    “我們一起迴去,迴到沒有爭吵,迴到坐在樹上摘荔采桃,迴到同衾而眠……迴到我身邊,遙兒。”金黃美麗的獸,流露哀求。


    “可是這樣一來你……我不要你變得不快樂……我不要你有一絲絲的委屈,我不要……”她哭著說。感覺握著她的大掌一緊,阻止她說下去,同時,也要她認真地看著他,聽他娓娓傾訴。


    “隻要你迴來,我就快樂,我就沒有委屈。”


    雲遙失了主意,除了哭,她再也做不出其餘迴應。


    她也想迴他身邊呀,日日思,夜夜想,是她離世時最大的憾念,如果它就在眼前,幾乎便能填補遺憾,可是金貔他要付出太大的代價……


    “真感人。”黑霧後方傳出一陣冷笑,不若字麵上所言的感動。鐵石心腸慣了,對於七情六欲很是陌生和麻木,不過那亦不重要,他隻在意金貔最前頭說的“正經事”:“貔貅,你剛剛是說九成嗎?”再做最後確認。


    “嗯。”


    嗬嗬,九成再加送他十條魂魄也值得!


    “文判。”赤裸腳丫子朝文判方向抖兩下,文判真恨自己聰慧伶俐,竟對自家頭兒這種粗魯行徑有著通盤理解,無法裝傻帶過。


    他代替連開口多說兩句都嫌懶的主子陳述其意:“你可以將她帶走,不過你得與我們訂下契約,防範你事後反悔不認帳。”


    這麽好商量?金貔本以為得與他們討價還價,勾陳沒騙他,有錢行遍天下。


    “可以。”金貔自然毫無異議,而一旁蠕著唇想說話的雲遙,被他以眼神製止。


    這麽一點點的小代價,值得,真的,我還覺得我占了便宜,毋須和地府鬼差正麵對戰,省時省力。他如此說道。


    文判吟念一道咒,有闇黑咒光直射向金貔眉心,在膚上形成一條黑煙細蛇,它蠕動著,盤旋著,最後沒入他體內,消失得幹幹淨淨,不留痕跡。


    雲遙憂心地瞅著他,怕那道咒光傷他,他輕搖頭,表示無礙。


    “天庭招不到的金色貔貅,沒想到變成我黃泉招財獸,我覺得好樂。”黃泉之主在那片遮頭遮臉的黑色煙霧後哈哈大笑。千萬年來,還不曾有哪隻神獸願意降貴紆尊為地府所驅使,這下走出去都可以抬頭挺胸、大搖大擺,哇哈哈哈哈……


    “確實地府未見神獸效力過。”文判雖不若自家頭兒開心,臉上笑意同樣藏不住。畢竟,神獸難免高傲,自以為接近仙佛,看不起魑魅魍魎,更別提要成為黃泉咬財獸,為地府做事。這隻貔貅挺懂禮數,和那幾隻“兇”字輩的低劣教養完全不可相提並論。


    既然金貔勉強算得上是地府新成員,日後相見機會將非常頻繁,文判也釋出同袍善意:


    “雲遙沒有肉身能容納魂體,再迴去,隻能當隻孤魂野鬼,她非仙魂,不至於因為失去仙氣而魂飛魄散,你比兇獸檮機幸運許多,毋須辛勞收齊四散的魂魄,更不用拿自身一魂兩魄去鎮其凝形。小心照顧的話,鬼壽或許比在世為人時更長久些,對你而言,應該是件好事,隻要注意,她進不了寺廟,得躲避門神,她照不了鏡,見不得日光,曬不得暖陽——”


    “她必須要能曬日光。”金貔截斷文判的好心提醒,那些作鬼的禁忌,他很有意思,“她喜歡躺在草茵上,享受暖熱的光芒,我要她能踏進日光下。”


    雲遙是荒城長大的孩子,陽光對她而言相當珍稀,一年之中能遇幾迴豔陽高照?荒城總是寒冷飄雪,溫暖變成一種奢侈的幸福。


    他見過她在金燦日光下奔跑的喜悅模樣,他見過她笑得恣意,笑得炫目,笑得無憂無慮。


    他不要她失去它。


    他要她再步入那穿透葉梢縫灑落的點點日金,任由它們鑲滿她一身,隻帶來漂亮的綴飾,而非烈日灼身的劇痛。


    文判幫他想到另種方法,“那你能試試借屍還魂,不過得去尋與她八字——”


    “不,我要她與生前一模一樣。”借誰的屍都不行。


    “她已經不可能和她生前一模一樣。”黑煙後的黃泉之主,不留情麵打破金貔的幻想,嗤笑道:“人都死去六年,肉身盡腐,隻存白骨一具,怎麽?是打算讓她附迴骨骸上,以恐怖的骷髏外貌重生?”當骷髏會比當鬼魂來得好嗎?迴到人間反倒更慘,人見人怕,曬得著日光又如何,見不得人忌豈不更糟。


    “金貔,我沒關係的,隻是曬不以日光,真的沒關係。”雲遙也加入勸說。


    “不,我堅持。”


    “金貔……”


    “我家頭兒倒是提供了另一個不錯的選擇。”文判突地說道。


    “我不要變骷髏……”愛美是女人天性,她不能接受攬鏡自照時看見一副眼窩空洞,沒有鼻梁,兩排牙關失去唇瓣掩遮,大剌剌露出來見人的恐怖骸骨,她不要她不要她不要——


    “讓一個女孩子變骷髏怎會是我認同選擇呢?”文判微笑安撫她。


    她在地府這些時日後嚐的苦,他看進眼裏,雖不至於心生極度同情——他見過更多較她悲慘的生離死別,早已麻木,在地府當差,要有一副冷硬若石的心腸,若因魂體承受委屈便忙不迭為其出氣,那麽黃泉裏早就天翻地覆,他不同情任何一條魂體,前生受苦,來生補償;前生犯罪,來生贖迴,這等天理,他比誰都透徹——卻仍樂見她得到該她的幸福。


    這條癡傻的魂,在地府所做所為,他不苟同,不鼓勵,更勸她該從情愛嗔癡中看破,她不聽勸,寧可受生前死法折磨,這種傻乎乎的魂體,總是令他備覺棘手,以及……一點點憐惜。


    “還有什麽其他方法?”金貔問。


    “她的骸骨,你拾去了吧?”


    “嗯。”


    “用你的法術,為她重造一具軀體,以她的骨骸為底,捏其膚肉,使她魂魄得以依附,這一點小事,對你該是易如反掌。”文判道出想法,“她的肉身因你的法術而生,當你死去之時,法術自然跟著消失,那麽,她亦會恢複迴一具四散的骨骸,換言之,你們雖非同年同月同日生,卻能同年同月同日死,比起借屍還魂,被借走的屍體所擁有的歲壽、親人……都學是棘手的麻煩問題。”


    這方法聽來似乎可行。金貔認真思忖。


    以法術為她再造肉身,對他輕而易舉,她將也他同壽,當他失去維持法術的能力死去,不會獨留她於世間,品嚐被孤寂棄下的痛苦。


    “但若選擇這方法,後果也得先告訴你們。”文判悠然續道:“依附在法術凝造的身軀裏,等同附身於一項容器之中而已,這容器,無法在她感到歡喜時哭;無法在悲傷難受時哭,它亦不再需要食物,能吃,卻非絕對必要,不會分辨酸甜苦辣,不會分辨冷與熱,當然,更無法孕育子嗣……”


    “好。”雲遙搶在金貔開口前,斷然點頭,不讓金貔有機會再提出“不行,我要她像生前一樣,能哭能笑能吃能喝”的無理要求。


    她不介意再也無法哭泣流淚,她不介意再也無法吃食,她不在意冷熱之於她成為毫無意義的事,隻是失去那麽一點點東西,卻能重新迴到金貔身邊,她答應!她願意!


    比起金貔必須為地府效力,不再當他自在悠遊的獸,咬迴的財物,留一成供他食用,其餘都給拱手讓人,她覺得自己一點都不辛苦。


    金貔從她堅毅的眼神中,讀出她的篤定,他知道,要完全迴到以前,是永遠不可能之事,這是代價,一隻遲鈍愚蠢的獸,終於明了何謂愛情所付出的代價。


    “好。”他附和她的同意,輕頷點頭。


    隻求能再迴到彼此身邊,其餘的,都不重要。


    白骨籠罩在金光之間,金光隨著金貔的雙手揉捏而緩緩變化形狀。先是臉龐,他小心翼翼、異常專注,長指輕柔劃過白骨,指腹上的螢光,讓白骨此時看來不會那麽森泠駭人,食指揩取一抹金光,補強她雙頰的豐潤,拇指抹平過多的部分,細細塑造她小巧挺直的鼻梁。


    他毋須對照此時盤腿坐在一旁,看他為她捏塑身形的雲遙,她的模樣,比他自己所以為的還要更加深烙記憶。


    她微揚的柳葉眉,她水潤愛笑的唇,她軟嫩迷人的耳垂,她圓弧精致的下顎,她纖細的頸子,她勻稱的膀子及腰線,她可愛飽滿的胸脯……


    半透明的人形金芒,仍可清楚看見逐漸被包覆起來的骸骨,金貔正在為她捏造右腿膚肉。


    “金貔……”她用指,輕輕點了點他的背。


    幸好變成鬼的她,並未無法觸碰到他,這大概是因他生為神獸之故。


    “嗯?”


    “我可以指定某些部分修改嗎?”


    “我哪裏做錯了?”金貔起身,反覆檢視這件辛苦大作,很滿意呀,雖然尚未灌注法術將其定型,可半透明的容顏安然祥和,眉唇也與她生前近乎完全相似。


    她湊在她耳邊嘀咕,臉好紅。“幫、幫我把胸部做大一點。”


    金貔挑眉,“做這麽大幹嘛?你生前就是這模樣,我捏握過,很確定。”他完全按照她的真實情況在做,分寸不減不增。


    “我生前就是有遺憾嘛!”她跺腳,氣他不懂女孩子的愛美心思,她好想像那些美麗的姑娘家,有對渾圓豐滿的酥胸,穿起衣裳好好看,不像她,胸前雖不至於扁平,但也絕對不高聳。


    “要多大?”聽見她說出遺憾兩字,他勉強願意替她達成心願。


    “這麽大。”她貪心比畫著,“還有,臉小一點,手臂細一點,腳長一點……”


    金貔嗤之以鼻,決定讓它維持他印象中,攏在掌心剛剛好的小巧迷人,他喜愛那軟綿綿彈性,大小無所謂,至於臉手腿,他都自覺做得完美,不改。他記得她臀上有紅痣,當然不能忘記它,一頭茂盛黑長發,隨著他的手掌滑過,流溢而下,烏光熠亮,微微鬈翹。


    不理會雲遙哇哇叫的抱怨,一尊完全沒失真、沒造假的身軀大功告成。


    “躺進去。”金貔指她的魂體。


    “胸部好小……”她噘嘴,仍是被他拉過來,推躺到半透金芒的軀體裏,她試圖在一切成為定局之前嚷嚷:“還來得及補救一下——”快捏兩團金光補上來,隻要他滿滿一手掌的分量,她就滿足了,真的……


    “來不及了。”金貔策動法術,將她與半透明軀體分毫不差地交融在一塊,“若會疼,咬牙忍一忍!”


    倒不是疼,而是一種壓迫,原先輕飄飄的身體,好似灌上沉重的鉛,逼使她不斷不斷往下沉,更像是被埋進雪堆裏,四肢無法伸展的不適應感……


    她低聲喊,不是痛唿,而是身體被什麽卡住的驚唿。


    “痛嗎?”金貔口氣雖淡,眉宇間的擔憂卻很明顯。


    “……不會。”她以為自己是很輕鬆地吐出這兩字,怎知牙關不聽使喚,“不會”說得像牙牙學語的幼兒,一點都不標準。


    “慢慢來,別心急,隻是尚未習慣。”


    “……手、舉不……起來……”好重,頭好重,手好重,渾身都好重——


    “你當鬼當太久了,能唿吸嗎?”


    她試了試,虛弱地從鼻腔哼出一字:“嗯……”


    “痛嗎?”


    “你、剛……問……”剛問過了啦。才這麽一會兒工夫就忘了嗎?是……太緊張的緣故嗎?


    她好努力好努力撐開一小條眼縫,原先,視覺很是模糊,隨著魂體與軀體越來越相融,所看見的景物也越發清晰。


    她看見金貔臉上充滿焦急、憂心、屏息,甚至是不安。


    他比她更緊張。


    這是頭一次,看到他流露無助,仿佛寧願此時承受這些的人,是他。


    “真的……一點都不痛,瞧……我說話越來越……清楚,是不?”雲遙想使他快些安心,別怕,別擔心,她努力擠出微笑,努力讓口齒清晰,努力抬動十指,要用最快的速度,舉起雙臂,擁抱他。


    這並不是件容易的事,她還沒有適應這具身軀,雖然壓迫的感覺舒坦許多,但仍無法順利使用它。


    她努力著,手指開始一根一根聽話地動了動;頸子由完全僵直到逐漸軟化,得以小幅度轉著螓首;手腕慢慢拉開與地麵的距離;手肘越來越有力,可以彎曲——


    她終於,伸手,抱住了他。


    “金貔……”她耗盡力氣,在癱軟倒下之前,金貔反手擁她入懷,手掌交疊地支撐住她,她傾靠於他身上,小口、小口唿吸著。


    金貔感受她在他懷裏,紮紮實實的依靠,而非魂體冰冷、輕靈,好似隨時都會從指尖消散;好似隻要一個不留神,她就會被朝陽給曬融了。


    赤裸的嬌軀雖仍半虛半實,但已緩緩穩定下來,逐步迴覆尋常人的健康膚色。


    “我就說太小嘛……”她在他懷中埋怨,一開始感動地摟抱著她的金貔並未留神她說了什麽,直到她嘀咕兩次,他才揚眉覷她。


    “會嗎?我倒覺得恰恰好。”大掌攏上被人嫌小的部分,輕攏慢拈,怕弄痛了它,可愛的小東西反應好誠實,立刻給予甜美迴應,因他的撫弄,已然嫣紅挺立,他以虎口托捧,就著兩人相貼姿勢,他的唇正巧抵在她發鬃,距離白玉耳殼恁近,他先是笑,才問:“你能感覺到我在做什麽嗎?”


    “不要問這種事啦……”她哪敢迴答呀?!


    “我隻是想知道,這具身體是否對於觸碰有反應,畢竟它非血肉,說不定我撫摸你,你卻一點都沒有感覺。”他理所當然地說著,仿佛現在他的舉止隻為了試驗新身體好不好用。


    “有感覺啦,好癢……”她的腰,正被金貔雙掌滑過,那兒最怕癢,頸子也遭他伸舌舔舐,他的長發,搔得她直發笑。“金貔,這樣好癢,不要了……我求饒可以嗎?”


    軟嫩小手攀在他肩膀上,笑得輕顫,他並未饒過她,反倒更直接以掌扣住她的後腦勺,方便他探索她檀口芬芳。他吻著,突然像驚覺什麽,忙不迭放開她,她迷蒙覷他,不解他何出此舉,定睛細瞧才發現,他以指腹輕輕摸著她的腦後,她霎時明白,他擔心他方才托著她後腦的力道,會弄疼她墜地時的傷。


    “不會痛了,已經沒有傷口了,你幫我補好了,補得很漂亮,我剛剛在一旁有看到,你好小心,把破裂的頭型修補妥當,幾乎看不出有受過傷,謝謝你。”雲遙朝他嬌笑。


    “不要謝我!”金貔惱怒地製止她,“是我害你的……你如果沒有遇見我,你不會變成現在這種模樣,你還能是個活生生的人類——”


    “如果沒有遇見你……”雲遙喃喃重複這一句,一迴兩迴三迴……越是呢喃,臉上笑意反而越深刻,當她再仰首時,仍殘留著金貔法術金光的臉龐,閃閃發亮,外人若見她,恐怕會誤以為她是一隻母貅,金色的母貅,“我沒有一迴有過這樣的念頭,我好高興能遇見你,你呢?如果沒有遇見我,你的生活仍是同樣的愜意自由,窩在你的貔貅洞裏,不受人打擾吧?你會不會覺得……早知道就別和我扯上關係?你有沒有……後悔?”


    如果沒有遇見你。


    他未曾這樣想過。


    他隻是想著,她遇見了他之後,他所帶給她的傷害;想著她會不會寧願認識他;想著她是否懊悔過……而他,是慶幸遇見她的,遇見一個如此深愛自己的人,教他懂愛,教他識愛,教他得到愛情時,該要好生珍惜,有時一個衝動的誤會,所帶來的,是永遠無法彌補的悔恨。


    金貔凝望她,見她巧笑倩兮,明明隻是一抹單純笑靨,卻教人心口暖熱發燙,無法從她臉一挪開視線。


    “我沒有後悔遇見你,應該說,我慶幸有遇見你。愜意自由的生活當然好,但有你在身旁,我一樣愜意,一樣自由,而且多了你分享的愜意和自由,毫不遜色於我自己向來過慣的那些。我擁有連綿的草茵,卻不知道原來在上頭打滾的滋味為何;我有寧靜清幽的人間仙境,卻不知道原來寧靜的背後,也代表著死寂,不受打擾的另一種說法,就是孤伶伶一個人。”金貔娓娓說著。


    沒有她的日子,他體會過,六年之前,她尚未出現,他就是獨自一個,那時快樂輕鬆,無憂無慮,心裏沒記掛誰,好吃好睡好悠哉,若問他一整天裏做了什麽,說了什麽,想些什麽,他不知道,一點印象都沒有。


    沒有她的日子,他體會過,六年之中,她從他生命中離去,他還是獨自一個,那時開始學會思念,反芻有她在身旁的迴憶,有甜蜜有若澀。她在他心裏盤旋,她的笑,她的眼淚,她的注視,她溫馴撫摸他時的柔美神情,她墜下天際之時,問他愛她與否的泫然欲泣,成為他日思夜想的一切,他恢複了她口中所謂的“愜意”、“自由”,卻同樣不快樂。


    想著她時,胸口會痛。


    記起總是背靠著背,坐在池邊,仰著頸,說著話,甜甜泛笑的她與他,再望向倒映池麵上的孤寂身影時,胸口會痛。


    思及在穀底支離破碎的白骨,更是疼痛欲死。


    他失去過她,那是一段多可怕的日子,現在想起,仍教他膽戰心驚。


    原來,有一種人,放進心坎裏,要割舍或放棄,都是如此難受。


    “但遙兒,嚐過有你在身旁的滋味,我迴不去孤孤單單一隻貔貅的生活,我沒有辦法了,我忍受不了寂寞……”金貔將她攬迴懷裏,滿足喟歎,輕喃細語:“我好想你……真的,好想念你……”


    一聲聲的“想念”,滑進雲遙耳裏,酸軟了她的眼鼻。她感受到了,這隻貔貅對她的思念,已經滿溢出來,幾乎足以淹沒她,他抱緊她的力道,那麽珍惜,那麽失而複得的歡喜顫抖,那是他用嘴表達不出的激動。


    “我也想你……”她流不出欣喜的眼淚,若換成以前,興許早已淚流滿麵,可她不遺憾。


    眼淚幹涸,不代表失去快樂的本能,無法為喜悲而哭,並非失去喜悲等情緒,像此時此刻,她多開心呐,還能迴到他身邊,聽見他唇瓣抵在耳鬢間傾訴相思,她都快飛上天去了……


    先是眼神的膠著,而後變成四唇的交濡糾纏,誰先開始讓這個吻變質?何須在意?彼此之間都不滿足於隻是親吻,況且她原本就是一絲不掛的赤身裸體,多麽的方便……


    方便讓人使壞。


    她與他,都太思念彼此。


    她的思念,未因死亡而中斷,即便入了黃泉,心心念念仍滿滿皆是他,就算一再嚐到粉身碎骨之痛亦不願相忘,牢牢地,守著那份未完的遺憾,反覆攀上高聳入雲的山,掛念身在山之巔的他。


    他的思念,與日俱增,變成折磨他的魘,提醒他如何愚蠢地犯下了錯,提醒他後悔的滋味苦澀難咽,提醒他失去了幸福甜美的她。範濫成災的相思,掙脫理智禁錮,要他順從心底的渴望,入黃泉、闖地府,為她任性一迴,無論付出何等代價,隻求換她迴來,迴他身邊。


    相思恁般傷人,嚐過相思之苦過後,再重逢,能擁抱,顯得彌足珍貴。


    金貔吻著她的指節,因為曾讓這雙柔荑從掌心滑落,他會握得更牢,吻著她的眼角,因為曾讓這燦亮眼眸淌下淚水,他不會再給她傷心落淚的機會,即使她再無眼淚,他亦不許。


    愛人時,要付出要耐心要仔細觀察對方的喜好,為對方著想,為對方思量,掏著心,挖著肺,得到對方一絲絲迴饋便會開心飛舞,巴不得傾盡所有,再換對方給予的抹甜笑……


    勾陳那席教他嗤之以鼻的“愛與被愛”論,此時竟浮現腦海,而唾棄那些話的心情蕩然無存。


    原來如此……


    勾陳不是在誆騙他。


    這樣的感情,確實存在著。


    他啄吻她微揚的紅唇,他要她永遠保有美麗的笑靨。


    傾盡所有。


    “金貔……”有好久沒能碰觸著他,雲遙動容地托捧他的麵頰,瞧著他,貪婪地多看一眼又一眼。金貔璀璨的長發,流溢下她的皓腕,柔亮滑膩,教人愛不釋手,輕輕一撥,炫目的光點撒開,無論見過多少迴,此情此景都會令她迷醉。


    他融在她新生的身體裏,喟歎滿足勝過性欲歡愉,他渴求的,不是放縱享樂的肉體饗宴,而是她重新迴到他身邊,就在他的懷抱間,為他豔紅了小臉、嬌蒙了眸光,為他泣吟沉醉,包容他,放任他,跟隨他,用如糖似蜜的妖嬈喂養他,以及……


    愛他。


    他在她耳邊喘息,更深深探索她迷人的芳徑,需索著她,同時,感受她對他的需索,雙掌揉戲著她很嫌棄的嬌小渾圓,想起她對它的不滿,他沉沉笑了,她真是貪心的丫頭,這麽漂亮的小東西,還有何怨言?


    “遙兒,它真的不會太小,我很喜歡它……”


    耳鬢間的廝磨情話,教人臉紅心跳,她想開口阻止他,張嘴卻隻是一聲聲的嚶嚀,她無能為力地看他再度傾身貼耳,以為他又要說什麽無法招架的話——


    他的唇,輕輕啟合,聲音好小好小,絕對的私密,不容任何人偷偷聽去,隻許她一人獨享。


    雲遙瞠目,聽得好清楚好清楚,無淚的眼,仍是不爭氣地氤氳起來。


    她顫抖捂住發出泣聲的紅唇,激動不已。


    遙兒,我愛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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